夜阑被雷声惊醒,猛地睁开了眼。
这一夜他睡得颇不踏实,身上出了一身热汗,心跳得很快,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事情。此时醒过来,越发口干舌燥的,于是起身下榻,倒了杯冷茶喝。
他本就体热,懒得披衣服,就这样赤裸着上身,散着长发,端着茶杯走到窗边去看雨。
暴雨倾盆而下,雨幕仿佛把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天地间只剩下他身处的这间小小的卧室。
他想起以前与阮照秋在祁山的时候,有一次也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
那时候他们两个人在院子里玩,他为了哄她高兴,跳到了院墙后的一株大松树顶上去,因为她说他一身红在浓绿的松叶里最好看。他站在树顶上,被松针遮住了视线,没有看见变了天,也许她也没看见,因为他在树间盯着她看,她也微笑地着看他。
原本就有些阴云的天色毫无征兆的变了,乌黑的云四面八方的压过来,压抑的风声中带了潮气,眼看要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
阮照秋因为抬着头,第一个发现了,叫他快下来,要下雨了。他那时候还小,远没有现在沉稳,见她急了,越发想在她面前逞一逞能,故意逆风站着,还把狐尾高高支起来,像一面燃烧的旌旗。可惜天不遂人愿,他还没站稳,一道紫白的闪电划过天空,直往他的方向劈下来。
“快下来!”ρō①8ΖんAń.c⊙м(po18zhan.c⊙m)
他在惊雷里听见她的尖叫声,有一瞬间的慌张,没有看清来路,只能豁出去一般直跳下去。幸亏她在暴雨里展开了手臂,像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唯一的庇护所,一下子接住了他。
雨下得很大,劈头盖脸打得人头疼。阮照秋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力气也不大,被他一扑之下,直跌到泥里去,水花四溅,弄得她一头一脸都是泥。就算是这样,她还是紧紧地把他揽着怀里护着,不顾一身脏乱抱着他躲进屋里去。
幸亏那时候她还在关禁闭,屋里的人忙着关窗收东西,他趁着没人看见,一下子躲到她床下去了。他不想躲的,可是他晓得那些人看见他们一起玩,会骂她。
她的床下很黑,什么都看不见。他躲在那里,听见有大丫鬟跑进来,尖着嗓子,又开始骂她,说:“你看看你这哪里有个女孩儿该有的样子!”,又说:“这个样子,将来可怎么嫁得出去,哪里有好人家肯娶你呀,丢的还不是你端州父母的脸。”,还说:“老太爷让你闭门思过,你这天天跟外面跑进来的野狐狸玩儿,要是太爷知道了,非打断了你的腿不可。”
他在床底下暗暗的想,什么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族里那些女妖的样子吗?那个样子有什么好看的?阮照秋跟那个样子可真是一点儿不沾边。
阮照秋那么好,为什么没有好人家娶她呢?
他们玩得很好,为什么老太爷要打断她的腿呢?我虽然是狐狸,可是也能化形的呀。
那些丫鬟们虽然嘴碎,倒还是疼她的,很快就张罗着替她梳洗换衣,还端了姜汤给她喝,服侍她睡下了。
那个时候,是他第一次真的不想再玩了,他想要潜心修炼,想要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只想让她变成莫名其妙的样子,他们根本不晓得她这样子有多好。嫁不出去正好,等他修炼成了,嫁给他就好了,就可以不用学什么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只要当阮照秋就行。
想到此处,夜阑不禁笑了,低头抿了一口冷茶。
她还没见过他九尾的样子呢。等这次回去,找个机会变给她看看,可比那时候可好看多了。
他还学了许多没用但是好看的法术,等回去了,都变给她看。
*
次日一早,晴空万里,仿佛昨夜的暴雨是一场幻梦。
夜阑觉得伤处好多了,辞了九竹斋的白掌柜,赶回端州,依旧想办法当他的上门女婿去。
什么血透海棠,关他什么事。
司珀到端州那日就叫人送了信给他,与他对了说辞,以免错漏。因此他回了阮家,人人都还夸他心底好,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他先去见了阮振山,把前日跟司璃仔细对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只说是尚书家里实在看中了程穆谦,又特地开口替他铺排了前程,他虽然是心里对阮家有愧,但是承了尚书的大情,也是无以为报。又说恐怕这几日程穆谦就要先回来了,准备婚礼一应事宜,再亲往京城迎亲去。他心思灵巧,口齿又伶俐,把事情回得一清二楚,阮振山沉吟了片刻,便问他可愿随阮照云在书斋里做事。
得了老丈人的青眼,夜阑忙不迭地行了个大礼道谢,信誓旦旦一定做得好。
两人正说着,沉竹君沉着脸进了书房。
她因为夜阑是父亲学生的关系,时常也就当夜阑是自家小辈,就不太避忌。此时见了夜阑在,晓得他是来回事的,点了点头,就自坐到丈夫身边去。
夜阑见她脸色不好,立刻就明白是为了阮照秋的婚事,觉得被程家下了面子。
他略想了想,开口道:“夫人何事烦忧?”
沉竹君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
夜阑便说:“我年纪小,夫人莫怪我唐突。我今日也是来报程二爷的事的,要我说,这婚事散了,倒是大小姐的运气。”
沉竹君闻言看了他一眼,问:“此话怎讲?”
夜阑便说:“今日这事儿,说起来程二爷的确有本事,能得了尚书大人的青睐。可若是这青睐,是在大小姐与他成亲之后的事儿,那可怎么办才好?更何况,今日是尚书看中了,若过几年是皇帝看中了,要他当驸马,又怎么好?咱们家又不走仕途,做得是风雅生意,着实帮不了程二爷多少,若成了亲家,日后会不会反倒怪罪咱们拖累了他的前程?大小姐我也见过的…”他说着垂下眼睫,耳朵有些发红,“…什么样的人家嫁不得,何苦去受那些气呢。”
还不等沉竹君说话,他脸也红起来了,又说:“我原也不该说这些的,只是老爷夫人收留我,又待我好…夫人别怪我多事,我这就往书斋寻大爷学做事去了。”
他说完行了个礼,急匆匆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