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如雷,响彻长安,落日沉入山峦,唤起长安城万家灯火。
许不令敲完最后一通暮鼓,在钟鼓楼的案台旁席地而坐,左手扶着袖袍下摆,缓缓研磨。
小案宣纸铺平,清田玉镇纸倒影着长安灯海,一盏青灯放在案头。
踏踏——
轻微脚步声自钟鼓楼内的响起。
许不令耳根微动,放下墨条,微微偏头:
“谁?”
“……世子殿下,是我……”
檐角灯笼随风轻摇,钟楼之内,身着袄裙的松玉芙,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出来,手上还拿着戒尺,脸上表情故意做的很认真,只是眼底的几丝慌乱还是出卖了她心里的紧张。
许不令重新开始研墨:
“没空。”
松玉芙闻言眸子里显出几分恼火,抿了抿嘴,走到案台附近,拿着戒尺认真道: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我是你老师……”
许不令双月微眯,偏头看向松玉芙。
松玉芙吓的一抖,戒尺放在胸前,略显紧张的开口:“我爹是国子监大祭酒,你敢打我……就下不去啦……”
许不令微微眯眼:“威胁我?”
松玉芙摇了摇头,连带着步摇轻颤:“没有,只是过来和你讲规矩……”说着小步走到案头前,如同夫子看着学生。
许不令轻轻摇头,继续研磨,声音平淡:
“能和我讲规矩的人,还没生出来。”
“规矩不是人讲的,本来就有……大玥立国两百年,甲子前平百越、大齐,在长安设立国子监,便定下了规矩……”
许不令剑眉轻蹙:“你可知大齐如何变成的北齐?百越如何变成的南越?”
松玉芙自幼饱读诗书,对此自然了如指掌:“文宗重军伍重用寒门将领,大兴武举,致使国力大涨,孝宗时期,大将军许烈自斥候起屡建奇功,四十岁任镇国大将军,率军一百二十万南征百越北破大齐,中原大地从此一统……”
“许烈是谁?”
“是你祖父。”
“那你和我讲什么规矩?”
许不令抬起眼帘,看向松玉芙。
松玉芙犹豫片刻,小声道:“正是因为肃王祖上功盖千秋,为大玥打下万里疆域,你生为世子,才要遵守先辈定的规矩,不能依仗权势飞扬跋扈……
……这口‘不忘钟’,是许大将军破长安之时派人所铸,为的便是让大玥子民和满朝文武不忘先辈忍辱负重百年之苦,罚你来敲钟,也是这个意思。”
许不令吸了口气,懒得搭理。
松玉芙见他不说话,便得寸进尺,拿着戒尺认真道:
“辰时早读半个时辰是规矩,王侯世子还是寒门学生都一视同仁,你来晚了些也罢,为何要出手伤人?
学堂重地,许大将军当年进来都先解佩刀下马以视尊重,你……你这是不知礼法、放浪形骸、桀骜不驯……”
喋喋不休,一连串的贬义词。
许不令对这个评价颇为满意,想来陆姨听见也会欣慰吧。
许不令冷眼望向认真教导的女夫子:
“我打人,还需要理由?”
“肯定需要……不对,是不能打人。”
松玉芙用戒尺轻拍手掌,在案头前来回渡步:
“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若对萧公子有意见,大可据理力争说服他,靠拳头讲道理是江湖莽夫干的事儿。再说萧公子也不是打不过你,人家没还手,是敬重你的身份守规矩,你本就不占理……”
许不令喜欢安静,被吵的没法抄书,便放下了狼毫,抬起头来:
“松姑娘,你是不是闲得慌?”
松玉芙抿了抿嘴,端端正正站在书案前:“常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帮爹爹带着你们早读,便算是半个老师。你抄的《学记》之中,便有一句‘严师为难,师严而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意思是要尊师重道……”
许不令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背的挺熟,正好。”走向松玉芙。
松玉芙略显莫名,戒尺放在胸口,小碎步往后退,直至退到钟楼的围墙边退无可退,才紧张道:
“你不能打我,不然……不然又要让你呆七天,加上这七天,就是半个月……”
“我打你做甚?”
许不令走到跟前,微微偏头:“抄十遍《学记》,不然把你丢下去。”
松玉芙回头看了眼,钟楼高三丈有余,吓得一个哆嗦,想了想,又认真摇头:“不行,让你抄《学记》是为了知错能改,我岂能帮你抄。”
许不令点了点头,抬起了右手。
松玉芙抿了抿嘴,倒是很有骨气,闭眼偏头,一副‘你打吧,打死我算啦!’的模样。只是很快,她便发觉身体一轻,睁开眼帘,发现自己被人提着后衣领,走向了小案。
“呀——”
松玉芙个字比许不令矮一个头,绣鞋在空中扑通了下,带起裙摆涟漪阵阵,衣领勒的脖颈有点难受,她抬起手中戒尺:
“世子殿下,你怎么能这样,我……我打你了哈……”
许不令把她放在了小案旁,眉目微冷: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抄不抄?”
松玉芙见讲不通道理,抿嘴低头,轻轻哼了一声:“不和你这粗人一般见识……”想往出走,结果便是身体再次腾空,被直接扔出了钟鼓楼,裙摆卷起漫天飞雪。
“啊——!!”
一声尖叫。
身着袄裙的松玉芙刹那脸色煞白,手脚乱挥了几下,眼睁睁看着自己飞出了围墙。
钟鼓楼约莫三层楼的高度,下方是青石板地面,摔下去什么效果可想而知。
松玉芙吓的脑袋一片空白,手脚挥了几下,死死闭上眼睛。
只是等了许久,不见疼痛传来,她眼睛睁开一点点,发现身体悬空,下面很高,吓得又连忙闭上,颤声道:
“你放开我……”
许不令松开右手。
“啊——不是,你拉我上去……呜呜……”
哭泣声响起。
许不令把松玉芙提上来,重新放在了书案旁边:
“抄不抄?”
松玉芙脸蛋儿雪白,泪痕点点,拿戒尺的手依旧微微颤抖,缓了好久,才缓过来一口气,抿嘴刚想说什么,便瞧见许不令抬起手,她吓得连忙拿起狼毫,七分委屈三分惊恐的写起了《学记》,还微不可闻的嘀咕一句:
“你太过分了,你这样,算什么君子……”
“我不是君子,是不学无术的夸夸子弟。”
“纨绔子弟……”
“呵呵,知道就好……”
天色尚早,皇宫内已经挂满了宫灯,萧庭快步穿过游廊,进入一间宫殿,宫女、太监在外躬身静候。
殿内放着暖炉,熏香缭绕间,一名宫装美妇侧躺在软塌上小息,暖黄宫裙外罩坎肩,头戴凤冠,身形珠圆玉润却不显丰盈,眉眼如丹杏,久居上位带着几分威严,雍容华美。
萧庭走进宫殿,便是扑到软塌前面号啕大哭,指着肿成猪头似的脸颊:
“姑姑,你看,庭儿被人打啦!”
美艳妇人斜靠软榻半眯着双眸,被惊醒眉峰轻蹙,略显不悦:
“萧庭,你再过两年便到及冠之龄,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萧庭一把鼻涕一把泪,趴在软塌的边沿:
“许不令能打我,我为什么不能哭?姑姑又不让我打他……”
太后睁开眼帘,抬手驱开宫女,稍微坐直了几分:
“许不令打的你?你没事招惹他做甚?”
“啊?”
萧庭哭诉的表情一僵,旋即满是委屈:“姑姑,您怎能这般说庭儿?我老老实实在国子监朗诵诗文,渐入佳境之际,许不令忽然就冒出来,对着我一通好打……”
太后作为淮南萧氏嫡女,又久居上位,从萧庭脸色中便看出些许不对。不过毕竟是本家子侄,也没有深究,只是柔声道:
“许不令去年在渭河被歹人暗算中了毒,武艺十不存一,只能酗酒压制万蚁噬心之苦。遭此大变,寻常武人早就发疯了,脾气不好也正常。不就是打你几下,又不是要你命,按辈分你还是他叔伯,和他计较做甚?”
萧庭听到这里,略显不解:“姑姑,听说中了‘锁龙蛊’的毒,再厉害的高手都会变成废人。许不令前几天杀御林军,那身手可传的是神乎其神…….”
太后淡淡哼了一声:“大玥万里疆域,本就该英杰辈出。许不令一身通天武艺早有定论,曾豪言‘可上九天斩月,可下四海擒龙’,和几个市井小卒动手都算跌了身份,你还指望他被几个小喽喽打一顿不成?”
萧庭皱了皱眉:“武艺十不存一就这么厉害,他毒要是解了,世上还有谁限制的了他?”
太后眼中带着几分失望:“匹夫一怒,血溅百步又如何?自古至今成大事者,可有一人靠的是匹夫之勇?不通谋略连兵都带不了,以一挡千也不过是个厉害点的卒子罢了。”
萧庭点了点头:“倒也是,许不令莽撞冲动整日连书都不看,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空有一身勇武确实难成大事。”
“知道就好,我与陆红鸾打声招呼,让她管教一下许不令,你回去吧。”
萧庭揉了揉猪头似的脸,虽然心有怨恨,可太后不处罚许不令,他也没办法,只得悻悻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