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响起脚步声。司机走到他背后,犹豫地唤道:“少爷……老爷在催了。”
江陵咬着牙,不说话。
司机看着他用手捂住的眼睛,不由担忧:“您的眼睛……”
“……没事。”江陵深吸一口气,最后朝那小木棚看了一眼。
小红薯一定在哭。
一定蜷缩在被窝里,肩膀一颤一颤地哭。
那些话,他听见了吗?
那些话,他听进去了吗?
江陵强压下心痛,逼自己转过身。在夜色中,上了车。
高级轿车缓缓驶上土路。优异的避震系统,让后排座上的人感觉不到丝毫颠簸。
江陵低着头,一手仍然掩着眼睛。掌心湿漉漉的。
他以为是血。松开手来一看,原来是眼泪。
他就这样,呆呆地低着头,看着自己满手的眼泪。一声不吭。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叹息。
在异常的疲惫中,江陵背靠着椅背,闭上眼。
车里洒着淡淡香水,环绕音响里播放着低沉的奏鸣曲。
回到从小熟悉的环境,那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又紧裹住他。
冰冷笔直的铁轨清晰地在脚下展开,延伸向那个一眼望得到头的归处。
……
不知是长久以来的营养不.良,还是陪护期间的劳累过度,江陵到家之后就大病一场。
在医生和佣人的精心照料下,过了大半个月,江陵终于好转出院。
江陵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家里的人,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所有人都说没有。
江陵沉默,转身上楼。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自责与消沉。无论是母亲的关怀,还是父亲的责骂,都无法让他重新振作。
就连薛蝉死皮赖脸的纠缠,都不曾让他抬一抬眼皮。
终于有一天,司机忍不住了,叹息着告诉他:
其实那晚,车子开走的时候,那孩子追出来了。
车里放着音乐,他又在哭,所以没听到。
那孩子一边跑、一边也在哭。追到最后没力气了,跌在地上,放声大哭。
司机当时也很不忍心,但不敢多嘴。他怕少爷看到了,又跳车逃跑。又跟家里闹翻。
“少爷已经禁不起折腾了。”司机心疼地捏捏他的胳膊,叹道,“您都快折腾去半条命了。”
江陵听了,却猛地站起来。
一身的血液仿佛重新找回力气,找到方向,重新开始在血管里涌动。
他急不可耐地冲回郊区,冲向那个熟悉的小木棚。
小木棚近在眼前。他感觉到自己胸口的气血翻涌,激动不已。
可是当他急吼吼地推开门,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那些新衣服、新被褥,都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包装袋里。
新买的电器,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连插头都没插,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屋里。
江陵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像是已经很久没有人住。
他感到一身的血都凉了。
他浑浑噩噩地跑出去,到处去问。
小红薯呢?小红薯去哪儿了?你知道小红薯去哪里了吗?
没有人回答。
唯一一个跟小红薯走得近的,也只知道小红薯是几天走的。
至于去哪儿了,去做什么?没有人关心。
没有人问过。
住在这片棚户区的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
小红薯不是最穷的那一个,也不是最惨的那一个。正如穷人想象不到富人的生活有多逍遥,富人也想象不到穷人的世界能有多少悲剧。
大家都闷头沉浸于自己的悲剧里。没有人关心小红薯。
没有人关心那个孩子去哪儿了。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姓什么。
江陵忽然想起,其实小红薯也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
为了躲避家人的寻找,江陵从一开始就隐瞒了姓名。
他告诉小红薯的名字,是“Lin”。
他们两个,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却连彼此的姓名都还不知道。
多么讽刺。
像120医生带着不满在病历上写下的那三个字。
像一场笑话。
……
江陵失魂落魄地坐在屋里。无意间一抬头,忽然发觉桌上的木雕不见了。
那个他刻了一半的木雕。
他本来打算送给小红薯的木雕。
他感到心口一阵空荡荡的痛。
不知怎么,他想起那个星空璀璨的夜晚,想起他和小红薯并肩躺在草地上,一起畅想的未来。
江陵在小屋里坐了很久。然后回家。
回到家,跟父亲谈判。
以放弃全部家产为代价,父亲不再干涉他的未来。不再干涉他的任何决定。
父亲的回答是:可以。但你要证明你自己。证明你不是个离开家里就一无是处的废物。
证明自己的办法很简单。
赚钱。
多么讽刺。一切回到原点。还是钱。
但这次江陵没有拒绝。他已经明白钱有多重要,也明白父亲此举的用意。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任性幼稚的大少爷。
于是一场长达十年的赌约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