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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与阿翁在天台山下住的一段时间,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阿翁是远近闻名的医者,据说曾入宫做过御医,替圣人医好过顽疾。自从数年前辞官归乡后就云游四海做义诊,无论去哪都有病人慕名远道而来。因此他在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便要搬家。
    此次到了天台山,因收了阿容这个小拖油瓶,就多呆了几年。王将军自将她撂给阿翁之后颇为放心,每年只来一两趟,看看她长高否,吃胖否,生病否,再扔给她几本兵书兵法并其他杂书让他研读,俨然一位老父亲。
    然而阿容不成器,跟着一代医学宗师孙夫子十余年,于行医问诊无甚长进,于吃上却颇为精通,能将《千金方》中食补的方子倒背如流还能举一反叁活学活用。奈何孙夫子医者仁心,锲而不舍地观察数年之后,终于发现了阿容在吃饭与做饭之外的其他特长。
    某天,孙夫子在拣草药,她在一旁练习在铜人身上扎针,到后来觉得实在没难度,就闭上眼睛,一边背穴位一边扎。睁开眼时,就看见阔别半年的王将军站在她对面,一脸朽木终于居然成材的欣慰表情。从那以后,他每次来时都要带一两件小巧趁手的兵器,飞镖、短剑、锥子、钢针,又给她扎了个稻草人,让她平日里对着草人练习。天长日久,她的武学造诣也堪称拿得出手。
    直到如今,阿容偶尔也会想,如果没有后来那些变故,她现在应该已经继承了阿翁的衣钵,游山玩水行医问诊,天地兴亡两不知,该有多快活。可惜如果二字在命运面前太过单薄。
    那年她十四岁,如往常一样采草药回来,走到草庐门口却见到了身披黑甲匆匆从屋外走出的王将军。自上次他被派去征讨西突厥已过去数年,脸被西域烈日晒得黝黑。王将军见到她,先是一愣,恍然若见到故人,接着笑了一下,摸摸她脑袋,说了声:“长高了。”  便飞身上马,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说照顾好阿翁,便策马消失在密林中。
    她回头,望见阿翁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站在门口长叹一声,说,此次王将军受王命去征讨吐蕃,前路凶险。阿容,收拾行李,我们即日启程,去越州。
    数天后,他们一路颠簸,终于到了越州会稽郡。
    会稽郡曾是多朝古都,文采风流地,比起剡县来不知好玩了多少。阿翁虽清贫,但医名过盛,因此不几日便在当地大族威逼利诱之下将药铺开在了城内最繁华的街上。不几日,阿容就培养了一个新爱好,就是每天清早趁着药铺卸门板开张之时,趴在窗口看各家各户十五六岁的小郎君们络绎出门,前往城中的县学去上早课。
    她虽不爱上学,却着实爱看那些谈吐文雅、举止有度又一心向学的小郎君。再加上她新买了几册传奇,讲的全是相如文君、西子范蠡之类莺莺燕燕的故事,看得她连连叹气,伤春悲秋。
    而在那些小郎君之中,有个颇为显眼的,是阿容每天抢着去卸门板的最大动力。
    他年纪看起来与阿容相仿,头发却是耀眼的银白。第一回见他时,是阿翁头天开张,她一早便在店外等着,看见他远远从街西侧桥头走来,穿着白色圆领锦袍,一头白发,个子比同龄男子高些,在阳光下灿然若神,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她的阿耶阿娘尚在的时候,那些深山中虚无缥缈的回忆。
    他每日是最早到县学的一个,且每日都是独来独往。其他人或是叁两结伴而行,或是大族子弟出门有车马仆从浩浩荡荡,只有他,每天扛一个小包装着笔墨纸砚和书册,天刚亮便从桥西头出现,待到日落西山才从县学走回家。
    偶然一次,阿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一直独自上学。那天薄暮沉沉,他下了课归家,街边传来大声嬉闹喊叫,说着“白发妖怪”、“克父克母”之类不堪入耳的话,还冲他身上扔石块。他只是装作未闻地往前走,后背挺立如竹,有几块碎石砸到他身上,他也不闪躲,霎时破了皮,血污了白色锦袍。直到有个人喊了一句“娼妇之子,也配上县学”,他突然停下脚步,攥紧了拳,直直盯着那个人,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盯到那人心底发毛,然后骂骂咧咧地走掉。他却依然站在原地许久,攥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他们第一次说上话是在药铺。他带了方子来开药,阿容替他抓药,眼尖瞧见他手臂上有鞭痕,便又塞给他一瓶创药,说是她自己做的,要他帮忙试试药效。他没说话,只是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他眼眶很深,眉毛英挺,随便看人一眼都像是含情凝睇,望得她心里一跳。
    第二次说上话还是在药材铺,他又来抓方子,还给她带了一块墨。他这回换了青色袍服,看不见手臂上的伤痕。
    那之后,她有许久没有见过他。阿容以为自己起得不够早,连着数天鸡都没叫就爬起来梳洗打扮,就差蹲在桥头等着他,却再没见过。她求阿翁帮忙打听他家的消息,而消息灵通的阿翁打听出来的也只有说城西李家的小郎君李崔巍近日来受了风寒,在家调养,故在县学告了假。阿容却不信。以他那样执拗的性子,别说是受了风寒,就算是摔断了腿,他也能第二天拖着断腿去县学。
    阿翁见她天天唉声叹气,就差刻一个愁字在额头上,实在太过碍眼,便甩了她一个治伤寒的方子:“要救你的小郎君,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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