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拉了五六排绳子,上面晾满了奇异服装,微风中,一排排宽大的袖子和衣摆轻轻飘荡。
盛慕槐不由自主地走到两排绳子中间,左边那排挂着蟒袍,一条条造型各异的金龙在海水江涯之上盘旋、飞腾,一排厚重的缎面将日光沉沉吸附。
右边则是五颜六色的褶子,领口对襟都绣了小巧精致的花朵。
金的、银的、青的、绿的、粉的、淡紫的、藕荷的……
乡镇上长大的苦孩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颜色,她呆呆地仰望着那些服装,一股酒精混合着花露水的淡香飘来,她好像一脚踏进了一个梦境。
盛慕槐在两排衣服中流连,几乎忘记了在哪里,要做什么。
她将手指在自己衣服上狠狠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摸了摸一件鹅黄色褶子的下摆。啊,好软,好像云。盛慕槐红着小脸蛋发出了没有见过世面的感叹。
“孟叔,我练‘叫张生’那段给你看看。” 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盛慕槐悄悄拨开衣服的一角,就见在离自己只有两米远的地方,有个身穿纯白灯笼裤,淡紫色水袖练功服的大姐姐。
她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手里的棋盘随着她的唱上下翻飞,两根雪白的水袖也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划着圆圈,让人眼花缭乱。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切莫要惊动了她!”
心上有什么东西在这旋律、这动作中破土发芽,一波接一波的,彻头彻尾将盛慕槐淹没了。
她觉得,仿佛有什么很重要却一直被遗忘的东西从她脑海深处觉醒,可她却还抓不住摸不着。
这个姐姐的声音不错,但是气息不均匀,动作也散乱了,娇俏有余而功法不足。盛慕槐脑子里蹦出这么一句话。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就好像她曾经看过无数次绝佳的“叫张生”,所以自然而然地就能分辨出好坏。
可是她唯一听过的戏只有前几年广播里常放的《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而已。
“啪嗒。” 盛慕槐手上拎着的兰花豆掉在了地上。
不远处的女孩和那个叫“孟叔”的人立刻发现了她。
两人回过头来,孟叔将脸上笑容收敛,连痦子上的毛都翘了起来,大声说:“哪里来的小孩儿?快把你的手从行头上放下来!扯坏了你赔得起吗?”
说着还上手推她:“去去去,快出去!”
盛慕槐被推了个趔趄,却不肯走,挺着背说:“我的家就住在这里,你们是谁?”
看清了盛慕槐的脸,孟叔的动作倒停住了,心里想:“这小孩儿扮上是个唱旦角的料啊。”
“孟叔,你别推她。小妹妹,你是不是迷路了?这里原来是个旧仓库,我们凤山京剧团已经把这儿租下来了,过两天整个剧团的人就搬进来了,你怎么会住在这里呢?” 丁笑兰拦在孟东辉和盛慕槐中间,半蹲下来问她。
盛慕槐还没开口,爷爷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孩子是我孙女。”
“爷爷!” 盛慕槐立刻转身。
爷爷穿着磨毛了却洗得很干净的蓝布衫,脸色却有些阴沉,显得面上那条泛红的大疤更狰狞了。
“原来是盛大叔的孙女。” 丁笑兰说。
爷爷不答话,也不理那两个人,牵起她的手就往大门口那栋破旧的小杂物房走去。
盛慕槐不解地抬头,却看见爷爷那双任何时候都清朗的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看门的老头儿!” 孟东辉喊道:“你管好你孙女,咱们这里的行头都贵重,是班主的宝贝,要万一碰坏了你们赔不起!”
“你——” 盛慕槐想回头,爷爷的手却重重捏了她一下,把她领回了屋。
***
一进屋,视线就昏暗了许多。阳光也穿不过发黄的玻璃和糊在破玻璃上的厚厚报纸。
“爷爷,我给你买的兰花豆。” 一进门,盛慕槐就把袋子递给了爷爷。
爷爷看着盛慕槐,神色十分复杂,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
盛慕槐蹭过去捻起一颗兰花豆,先吮掉表皮的味道,再慢慢咀嚼,最后吞下去:“爷爷,外面是怎么回事?他们真要搬进大仓库吗?我们以后就有邻居了是不是?”
小孩子,不管怎么样都是喜欢热闹的。
“他们是个私人戏班子,租了这个仓库。老李和他们班主商量过了,我们以后还能住在这里,平常他们出去演出就帮他们看看门。” 老李就是仓库主人。爷爷顿了顿,又很严肃地说:“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以后你放学了就直接回屋,别和他们多接触,知道吗?”
“可是……” 盛慕槐想说说自己刚才神奇的感受,爷爷却板起了脸:“吃完饭就去写作业,你期中考的成绩可退步到班上十五名了。”
盛慕槐没吭声,她没有告诉爷爷王明与李大红总是在上课的时候一左一右骚扰她,不是抢她铅笔、本子,在她的课本上乱画,就是推她椅子,挤她桌子。可是如果发出了响动,老师骂得总是只有她。
这样的不公平,一个九岁的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知道不能告诉爷爷,不能让他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