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安安儿时的记忆残存不多,对那个已不知是否还存在的巷子,除了紧窄,她再记得的就是她妈曾在这里一战成名。那天莫母一手抱着莫康,一手牵着路还走不稳当的莫安安,和一个骑着自行车卖小孩玩具的男人狭路相逢。自行车勾住了莫安安的衣裳,把她带了个趔趄,就此引发莫母和男人的争吵,两人开始是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到后来,说话的就只有莫母了,她仿佛一个永不断流的瀑布,不停往外倾泻着自己身为母亲的艰辛不易,痛斥伤及孩子的男人毫无做人基本的良知。巷子里前后好多人来看热闹,最后,男人狼狈地鞠躬赔罪,还送了一个会叫的布艺玩偶作为谢罪礼。
自此以后,巷子里都知道了莫家有个能言善辩的快嘴婆娘。至于那个玩偶,莫安安只摸过两回,就被抠去电池,拿去给莫康咬着玩了——当时他在长牙,跟狗一样,得到任何东西的第一反应都是放进嘴里尝一尝。
一进派出所,莫安安就看出母亲又在发挥特长。她坐在一个民警对面,脖子往前伸着,手里握了个纸杯,正饶有兴致地说着什么。坐对面的民警听见有人报莫母名字,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副得救了的表情:“家属总算来了。”
莫父他们围了过去,莫安安签好字,也跟上前,见莫母好端端的,未伤分毫,她不禁感到疑惑:“不是出来打电话么,怎么跑来了派出所?”
“我可不是自己要来的,迷路了,好心人送我过来的。”莫母拢拢头发,目光落到了敖衡身上:“这位是……”
莫安安只顾惊奇,潦草介绍了敖衡,接着问:“这一路到处都有路标,站在这里就能看到餐厅的标牌,怎么会迷路?”
“哪那么多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蠢,上星期让她去一直采购的配件厂取货都能找错。”莫父瞥一眼莫母身后陈列的一排排锦旗,不耐烦催促道:“差不多了赶紧出去,派出所不是让你们闲聊的地方。”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莫母埋怨地看一眼丈夫,嘴上虽骂,还是站了起来,跟那位听她聊了半晌的民警小陈打了个招呼,边走边道:“还不是因为饭店信号太差嘛,说句话断断续续的,我就想着出来转转,谁知道没多久就迷了方向,反应过来手机电也用完了,联系不上你们,这才找了个年轻小姑娘帮忙把我送来了派出所。”
夏衍仲这时真是一个贴心的好女婿:“妈对这地方不熟,得有个人陪着,下回再想转悠叫上我或安安。”
莫安安听他左一个妈右一个妈叫得亲切,心里很膈应。几次想张嘴说点什么,但看看沉默不语的敖衡,又觉得好像一开口聊天就等于加入了夏衍仲和父母组成的小团体,于是把话都原路吞回了肚里,只默默地跟着一行人往回走。
自打从派出所出来,敖衡就好像心事重重,莫安安劝他戒烟的话他倒像是听进去了,走到街边,他皱着眉,没抽烟,手里不停把玩着打火机,看样子是打算用这种新方式排解苦闷。一径走回停车场,几路人马即将分道扬镳,他忽然拉了莫安安一把:“过来一下,跟你说点事。”
可能是他话说得太不容置疑,剩下的叁人谁也没提出异议,夏衍仲也没有,他眼睁睁看着莫安安跟着敖衡走到了两根路灯柱子开外的地方。远也不远,不到五十米,只是谁也听不见这两人要说什么。
敖衡站定,开门见山问莫安安:“没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莫安安心头一跳,顺着话问:“哪里不对劲?”
路灯惨白,把敖衡的脸照得轮廓明晰,神情显得很犀利:“你妈迷路的事,不光这个,她问过两次我叫什么名字——你妈应该还很年轻才对,有五十岁么?”
“今年四十九,离五十还差一点。”说到这,莫安安已有了些许不太好的猜想,她紧张地望着敖衡:“你是觉得我妈记忆力太差吗?她记性以前也不好,总是忘带钥匙。”
敖衡抬起头,不远处那叁个人在聊天,聊的内容大概是关于他,眼神频频递过来,和他目光撞在一起,却都慌乱收了回去。
想必没说什么好话。
他收回视线,摇摇头:“不是一码事。大部分人都会忘带钥匙,但没几个会在四十多岁就忘掉自己十几分钟前走过的路——而且是很短的一段路。”
夜风吹得有些凉,莫安安紧了紧衣襟:“那……”
敖衡伸手替莫安安整理散开的围巾,沉吟片刻,问:“阿兹海默,听说过么?”
莫安安觉得有点耳熟:“病的名字?”
“嗯,它还有个别称你应该熟悉,老年痴呆症。患者一般是65岁以上的老年人,但也有5%左右的患者不到65岁,这类叫做早发性阿兹海默。”那只打火机在他手里翻了两把,眨眼的功夫,敛进了手掌:“早发性阿兹海默典型症状包括视觉空间障碍,记忆力减退,失语、失认。换句话说,就是容易忘事、迷路,方向感变得很差,记不住别人刚刚说了什么,讲话常想不起来恰当的词,发展到后期,患者会完全丧失生活能力,连吃饭刷牙这样简单的事都无法做到,最终成为植物状态。”
“糟就糟在,”敖衡顿了顿,声音像结了一层霜:“这个病遗传性很强,几乎都是家族性案例。”
风呜呜地刮着,像有人在哭。莫安安没说话,她的嘴紧紧闭着,眼睛睁得比平常大很多。
不想承认,但从敖衡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描述,都跟莫母的表现对得上。莫安安心里不平莫母总是对自己的事不上心,一件事讲来讲去她都未曾记挂,现在看来,或许是她尽了力,却已经没能力记住。年前等不到回音的电话、她在机场面对方方正正的道路发懵、想不起来到嘴边的词汇……种种种种,都有了解释。
喝下去的白酒好像都挥发了,一并带走了部分灵魂,莫安安仿佛失了血,身体晃了晃。阿兹海默,老年痴呆,她在心里默念,不就是家乡人说的老傻子么?她见过一个,高中时教师家属院里八十多岁的老头,天气好时家人会推着他出来晒太阳,老头的眼睛好像劣质的玻璃弹珠,浑浊无光,木偶一样看着操场上跑跳的学生仔。别看他白天这样,发起疯力气大的惊人,能把木头门框掰断,他的女儿或是儿媳这么说。他们还讲老头常在客厅大便,像小孩玩泥巴一样把屎坨坨抓着乱扔。莫安安高叁那年老头死了,这家人把丧事办得很隆重,莫安安下晚自习看见长得和老头相像的中年男人四处给人散烟,脸上带着酒后的红光,兴高采烈。那一瞬间她突然领悟到,人们常把喜丧事宜并称为红白喜事确不失明智,至少看男人的神情,说是在为儿女操办婚事也不违和。
以后母亲也会变成这样吗?莫安安问自己,另一个疑问迅速在脑海中升起——以后她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吗?
很冷,但这冷好像跟天气再没关系了。
“刚才说的只是猜测,我也不是神经内科的专家,没做检查,一切都说不准。”似乎是看出她的恐慌,敖衡靠近了一点,鞋子和她的紧紧依在一起,眼里尽是关切:“镇定点,先回忆一下,你母亲那边的亲戚里有没有谁出现过类似病症?”
“我妈那边的亲戚很少联系,”莫安安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虚飘着:“我不知道。”
她咬了咬唇。事实上,莫安安有一段不太清晰的记忆,忘了哪一次,听母亲说起过她一个姑姑,年纪轻轻,发了傻。但时间太过久远,莫安安已经无法确定这段记忆是真实还是杜撰,而“发了傻”又是指生理上的痴傻还是情理上的不精明——毕竟,在她母亲的认知中,女人没遭遇被丈夫打个半死这样的事情却想要离婚也是“发了傻”。
一些很坏的事情正在发生,就像在那条窄巷里的狭路相逢,每个人都会试图侧身避让。莫安安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音量比刚才更大,带着欲盖弥彰的意味,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敖衡:“这病,好治吗?”
敖衡喉结滚了滚:“……针对阿兹海默的研发投入很大,超乎常人想象的大,全世界都在往这个领域砸钱,中外最顶尖的专家学者、药企一直在做相关研究,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的突破。”他强调:“之前就有报道,美国有公司研发的一款药已经被印证有效了。”
“知道了。”莫安安点点头,“治不好。”
敖衡情愿自己是个哑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不必面对莫安安这样令人心碎的眼神。可他终究还是无法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她,挣扎许久,劝慰的话语连自己也不能满意:“医疗技术迭代的速度在不断加快,谁也不能断言哪项疾病‘治不好’,”他艰难地说,“……只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