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总有原因的?你因为甚么要转这么多次学校?」
「现在想起来我也觉得自己幼稚,初中叁年我都在同一间学校里头,只会跟一群坏学生混在一起,不过胜在我从小到大成绩都很好,老师也是装作看不到就算了,学校就是这样,成绩比一切重要,你有本事的话,他们甚么都可以装作看不见。」
「那之后又发生甚么事了?」
「其实也不是以后,不如我换过来问你,像我这种人最着紧的是甚么?」
「女朋友?」
「不是。 」
「朋友?」
「肯定不是。」
「钱?」
「看来你也猜不到,是头发啊。」也对,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头发来,「那时候在学校怎样搞乱其实也无所谓,因为不会有外人知道,所以老师都由得我,但是头发这回事,穿着校服到处走,觉得会影响校誉,他们话就开始多。」
「那你剪短了不就没事,好像现在不就很好看。」我笑道一边摸摸他的头发,但又随即意识到要避忌,便把手收回。
「如果我当时会这样想就好,」他有点感慨,「但年少轻狂,谁阻得了我。」
「所以学校就把你开除了?」为了一把头发开除了他,很可惜。
「没有,是我自己退学的。当时我是打死也不愿剪头发的,只觉得头发跟学业根本半点关係也没有,学校这么蛮不讲理我是不可能屈服的。学校当然也不能放任我,所以我每天回去他们都会要我『停课』,就是当日我不能上课,要如影随形的跟住训导老师,我整整有一年的学校生活是在教员室里面渡过,所以我跟老师相处起来特别容易,不过相对就是同年龄的朋友少了。」难怪他与班里的学生关係一般,朋友也无多少。
「在教员室的日子,我每日都被罚抄同一篇文,有时老师要上堂的时候又会带我去,所以我间接把高中的课程全上了好多遍。不过即使是这样,我每一天上学都不开心,我问自己,到底上学是为了甚么?读书认字?我在看看书就可以了。学做人?谁又说老师那一套一定是对。我唯一知道就是自己当时每天上学都是浑浑噩噩,我觉得自己在浪费生命啊。」
「其实你把头发剪了就相安无事。」
「如果我当时会这样想的话,但是初中的时候,人都是反叛的,你叫我往东,我就偏要往西走。何况我根本不想向这种不合理的制度屈服,我不想变成体制的一部分,我不想变得跟身边的人一样。最终我知道自己真的没办法每日回去坐在教员室里,我就退学走了。」
「那你应该有个新的开始?」
「是,不过当我离开了一道围城,原来又有另一道在等我。」
「钱钟书。」他点一点头。
「然后我去了一家私立的左派学校,就是好爱国那种。」
「我当然知道,我也有朋友在那些学校教书。」
「既然都说是私立,校规当然是比较宽松。」
「那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我好记得係第一间学校既时候,我经常留在教员室,有一个教中史的老师跟我很熟,他见我每日无聊坐着抄书,不忍心看下去,就拿了本书给我看,我好记得那本书叫做牛棚杂忆,老实讲,当时的我根本不会看甚么书,但也就是他送了这一本书给我,改变了我。我经常都说,二百本书我用一年可以睇完,但拿起第一本书,我用了十四年的时间。你有没有看过牛棚杂忆?」我点点头,这是季羡林先生写的回忆录。
「那你也知道这本书就是写文化大革命,我就是睇完才开始了解这个社会,了解呢个国家,知道自己是被怎么样的政权在统治。小时候,妈妈只教我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本来都以中国人为荣,但是当我知道事实呢?原来所有事都不是这么美好,中国歷史是一段血腥既帝皇史。这个中史老师可以话说是我的啟蒙老师,自此以后,我就决定以后要读歷史,亦开始更加关心自己住的地方。所以说一个好的歷史老师是很重要。」
能够改变一个学生一生,这老师成功了,我自己呢?这些年来有没有一个学生的生命被我改写了?对,最少有一个,就在我眼前。
「抱住这种仇共的思想到一间左派学校会发生甚么事,也就不用说了,无论中史,世史,通识,所有科目都有关于中国,学制又要写成是强调批判思考,叫你自由发挥,问你意见,好了,但是你答不到他期待你有的观点,他又要你正反立论,装作持平,你说可以怎样?叫你评价大跃进,要找正面的来写,我真的写不出来,教科书可以说工业发展到全国各地,全国炼废铁叫工业发展?我最记得有一次,问题问怎么可以解决中国现有的问题,我写了『别无他法,唯有结束一党专政』,结果最后这份作业老师就当没收过了事,也没提起过。要不每次收到派回来的功课,都是说我想法偏激,但是我不过是写我自己的想法,又有甚么不对?」
「那你也要迎合考试规矩嘛。」
「为甚么这个世界这么多规矩,这些规矩是由谁来定,我真不明白,为甚么我生出来就要被逼接受前人的规矩,是不是早出生就有特权,有权力就可以随便控制人,连思想,连想甚么都要被人管。」
「那你要了头发仪容的自由,是会有一点牺牲,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
「到底世界上有没有一个真正完全自由的地方?」
「我之前都跟你说过,你有钱有权力,你做控制人的人就自由了。」
「我不想被人控制,但也不想控制别人,没有自由是一件好痛苦的事。」这些年来每天为了糊口,营营役役的过着,我也很久没想过这些问题。「每朝要军训式做早操,十几岁好像小学生跳来跳去,跟去了大陆读书没两样,还有啊,中文强逼用普通话教授,即使出去考公开试都不能选广东话,你说是不是本末倒置?还有一大堆洗脑讲座,我在里面每日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好辛苦,喘不了气,整个人好像快疯掉,你不会明白的。」
「这么夸张?然后你又退学了?」
「那又没有,是他们开除我的,我创下了一个记录,叁个月之内被学校开除了叁次,我想没人可以超越我。」他笑说。如此的遭遇,怎么他还可以有自嘲的兴致。
「那赶你走也总有原因吧。」
「过去了的事就别提了。不过他赶走了我第一次以后,我又去求校长给我一个机会,好像很没有骨气是吧?是的,是很没有骨气,但是我知道被他赶走了,高中就很难再插班了,所以我都是低声下气的去求,任他如何辱骂,我都只能够不停说对不起,即使被冤枉的,也都只能承认,真的好痛苦。」我还是比较有兴趣他为甚么被学校开除。
「然后他下了气,再给我一个机会,当然他也不是甚么好心,我都说过,我从小到大成绩也很好,所以无论去到哪里都有老师不捨得我,但是我知道他们都不是真心对我好,他们都有目的。」
「我对你好可是没有目的!」我心里想着,没有说出口。
「所以之后我很快又被人赶走了。」
「然后呢,他又给你一次机会?」
「不是,之后我去了一间补习社开的学校,一个月不够,又被人赶走。」
「怎么可能?那些补习学校不是付钱就可以?」
「我也以为是。说你也不信,我第一天去上课,见到同学在课室里摸来摸去,老师还能笑着在看。」他说起这些话我又不自禁想起那天的事,两颊通红。
「夸张!」我说。
「你别信吧,不过是真的,再夸张都有,在堂上吸毒我也见过。」
「真的吗 …… ?」我愕然。
「是啊,就坐在位上吸到整个人迷迷糊糊。」
「没有人理会他们吗,这么没纪律的学校应该不会赶你走。」
「我也这么以为,哪知人都是欺善怕恶,那班人读得久了,跟他们关係好,就自然当作看不到,或者有些运动好,帮他们学校去比赛,可以校服也不穿,穿着牛仔裤就回来了。但我呢?一个书生,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被人开除过的垃圾,没有了以前成绩带给我的光环,我好像甚么都不是,但我再想,成绩不过是一堆数字,为甚么我要为了一堆数字而开心?我是不是都开始融入了建制里头,习惯了所有规矩?穷一生去追求一堆数字真的有意义?小时候求分数,大了就赚钱,我不想过一种每个人都过着的日子,我想做一些全世界只有我李子瑜才会做的野。」他说着开始哽咽。
毕竟他还少,想法比较幼稚,也不能怪他,只是他不走运,小时没有人从旁教导,没有老师真正关心他,把他带回正轨。但这条正轨,是否就是他刚才说着万般讨厌的生存方式?好像是。怎都好,都是他年少无知所惹的祸,不能怪谁,没有好同情的。
「又被人赶走了以后我再尝试去找学校,但是已经没有学校愿意收留我,所以我去了找工作,现在想起来,觉得比上学更加浪费时间。」对,我寧愿上学也不想上班,真的,我知道每人心里都认同这句话。
「我没学歷,只能做体力劳动的活,我就去了卖水果,我只上早班,下午我就下班,然后就会去图书馆看看书,等女朋友放学,之后的时间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然后呢?」
「然后我每日上班看着一条条香蕉,我都会好感慨,早上拆开箱,香蕉还是青色的,好多水流下来,到我下午班,好多香蕉都变黄了,有的还开始有黑点了,时间真的好残酷,为甚么好好一条香蕉要变成这样?我又跟一条香蕉有甚么分别?我十几岁每日就做做做,是为了甚么?赚钱?是呀,我赚到钱了,但是够置业了吗咩?买衣服,买完穿回去给香蕉看?我努力读这么书,我双手是用来写字,不是用来卖水果,从此我就跟自己说,我不要再过这一种生活。」
「竹后你就来了我们学校?」
「嗯。」
「但你又十月才进来?」
「原来有时当你离开了一个圈子,你要重新回去是很难的,我可以说,全香港所有学校,我都试过,没有一间愿意收留我,他们只会看你的成绩表,不会给你机会面试,光是不想干活的校务处职员已经会万般刁难你。他们觉得你要插班一定不是好人,有种偏见存在,对,我都不敢说自己是好学生,但是我起码有一颗上进的心,为甚么不给我机会?不过我跟自己说,做人最紧要是争气,他们今天不收留我,我更加要努力做人,直到有一日,我成功了的时候,我要他们所有人都后悔。」
「但是你还懒洋洋的。」
「你先听我说吧 ……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改了学制以后,是会令到学校高中更加不容易收插班生。以前会考,你中五考完,可以原校升上去就升上去,升不了就会转校或者直接乾脆不读,很正常。但係香港的DSE课程,高中叁年是连贯的,问题就来了,这会让转校生根本无所适从,都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来。」
原来他有如此一段经歷,但到底是他的性格有缺憾所致,还是他是制度下的孤儿,我好像已经分不清楚。算了,不重要,反正他就是他。上课鐘声响起,我们不知不觉的聊了一个午饭时间。
「好了,要上课了。」他说。
「别走,你还没说你跟Miss Chu的事,跟我游了这么久的花园。」
「放学来教员室找告诉你吧。」
「好吧,你记得啊,我不下班都等你。」
想不到,这又让我们二人在教员室里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