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俞并不知道自己昨晚已被他看了一夜,想到刚刚的狼狈模样,实在是难看得很。
这是颜俞最后一点脸面,徐谦只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沉默着扶他起来换药。箭伤正在愈合,早几日便不渗血了。颜俞受过太多的伤,并不觉得疼,只是一想起那是徐谦亲自射出的箭,总还是一阵阵抽痛,甚至不知究竟是痛在何处,也许是伤口离心脏太近了些,就连哪里痛他都给搞糊涂了。
他们两人之间太尴尬,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彼此折磨着,像是几生几世的仇敌一般。徐谦想,或许他该留下薛青竹的,但是他真的不愿意再错过颜俞的任何时刻。换好药,徐谦为他穿好衣服,搀他到桌案边坐下,然后出去给他端早饭。
颜俞独自一人在房中苦笑,他多难堪的样子徐谦都看过了,又偏偏不杀他,留着他这条贱命日日看笑话么?
早饭端进来,徐谦收拾好了放至他跟前,就差没一口一口喂他了。颜俞定定看着那碗粥,熬得烂,好让他消化,但是他没有心情:“这算是什么呢?堂堂晋相,亲自伺候我一个乱臣贼子。”
房中诡异地沉默着,徐谦不知该如何作答,手指在膝上卷曲又伸直,如此来回好几次,终于说:“我已不是晋相了。”
其实徐谦想说——做了这么多年自己不愿意做的人和事,想做一回自己,想与你好好过完下半生。但是他看着颜俞苍白的脸,瘦削的身体,想着他衣服下斑驳的伤,这样的话实在太不合时宜了些,便什么也不说了。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纳兰性德)
待得颜俞在徐谦的陪伴和注视下艰难地喝完粥,徐谦终于主动说了句话:“今日,凌儿派了个人来照顾你,说是照顾了你很多年。”
“青竹!”颜俞猛然叫了一声,想也不想便要出去看,但双腿尚未站稳,整个人再次摔倒在地,徐谦忍不住了,为什么他总是能对别人这样上心,却这般忽视自己?愤怒之下骂道:“你在做什么?!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颜俞趴在地上,嘴里只喃喃地叫着“青竹”,徐谦胸中一腔怒火,一脚踹开门出去,准备寻人去告诉冯凌,再把刚刚那人叫回来,没想到一打开相府大门,那人就坐在外头。徐谦稳了稳,说:“你进来!”
薛青竹猜想定是公子知道他来了,赶紧拍拍屁股起身进去,少不得要说徐谦几句:“公子身体这么弱,你这么凶,怎么照顾得好他?”
徐谦一愣,是,他从来没有照顾好颜俞,不然也不至于此。
薛青竹远远地见了颜俞的房门开着,埋怨道:“风这么冷,怎么留门开着?”说罢便飞奔过去,正见颜俞在地上挣扎着起来,“公子!”
紧随着薛青竹进来的是徐谦,颜俞看着徐谦,心想,若是这般厌恶自己,何不杀了就行?难不成还要留着给他出气吗?
夜已深,薛青竹伺候颜俞睡下,正要离开,却隐隐约约看见院子里那株桃花树下站了个人,定睛一看,仿佛正是白天那位公子。白天的时候那人太凶,薛青竹只觉陌生,到了晚上他这么站着,却应了人家说的“君子如玉”,薛青竹走过去轻声问:“您是徐公子吗?”
徐谦偏头一看,反问:“他睡了?”
“嗯,我们家公子是有点难伺候,您要是不愿意伺候,有事叫我做就成,可千万别对他撒气。”薛青竹不由得感叹魏相有远见,知道徐公子不会照顾人,把自己叫了来,幸亏自己来得早,不然也不知公子还有没有命。
徐谦想,他还不如一个仆人,鼻头酸涩,黑暗中眼眶红肿,只庆幸着光线昏暗,没人看见。
“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薛青竹久久不答,徐谦便已知道了答案,换个问题:“这相府里,怎么也没人给他栽一株梅花?”
“可是公子喜欢的是桃花呀!”薛青竹回答。
“不是的,他分明最爱梅花,从小就是。”
薛青竹颇不服气:“说了您还不信!相府里头的东西都是原来惠帝给安排的,公子搬进相府这么多年,什么也没要过,就让我给他栽过一棵桃树,但是他那时候很忙,年年春天都不在,总是问我花开得好不好,后来当不成相了,才有机会看上一眼,有时一看就是一天,眼睛都舍不得眨。”
徐谦泪流如注:“还有什么?说给我听。”
薛青竹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徐公子白天还凶得很,怎么晚上听自己几句话就哭了呢?“其实也没有什么,跟外面说的差不多,将军和魏相待公子都极好的,但是公子似乎很惦记他的兄长。”
“从狱中出来就瘦了,在安南的时候,有回晚上出去,第二天才回来,烧得像块火炭,熬了一个多月才好,好多人去看他,但是公子也不是很高兴,每天都在等人,但我也不知道公子等谁。”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好起来了。”
“公子很聪明,待人也很好,打仗死了人他是很难过的,但是没什么人知道而已。”
“别说了,别说了,”徐谦连连阻止,他已是站都站不住,只能扶着桃树的树干撑着,“别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