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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明堂,东阁。
    今日一回请脉,南婉青陆续见了有六七名医官,展崇金躬身行礼,她便等着侍女覆上眼纱。女子腐烂肌肤已然愈合,右脸新皮嫩肉,宛若皑皑平川白雪兀然凸起的一块贫瘠黄土,玉色面容残破一半深浅红瘢痕,造化风景煞尽,正中还垂着一只死鱼般的眼睛。
    侍女手奉膏药棉纱,恭候一侧,许久未行动,倒是又一名绿袍御医上前见礼。宇文序同坐锦榻,温厚大掌柔柔安抚女子手背,答曰“兼听则明”,便传令新召御医诊视。这一来不知前前后后换了几人,高矮胖瘦,有老有少,俱是诚惶诚恐。
    “用了药,你且歇着,我往正堂请脉,去去就来。”一众医官悉数谢恩告退,宇文序开口嘱咐。
    渔歌指尖点染膏药,方欲抹上女子病翳之目,南婉青扬手止住,问道:“为何去正堂?”
    宇文序道:“男子问诊,女眷诸多不便。”
    “有何不便?”南婉青偏坐他怀里去,两手紧紧环抱男子腰间,难缠得很,“你一身上下,我何处没瞧过?”
    宇文序搂着人,登时红了耳根,支支吾吾道:“她、她们不便……”
    南婉青一抬眼,东阁侍女低眉垂首,渔歌奉上药膏琉璃小盒,同是眉目低垂,羞红了脸。
    “嗯……”南婉青自知理亏,一双臂弯仍旧紧紧缠着宇文序后腰,轻易不肯认错。
    宇文序取来药膏,小心涂抹女子未愈眼眸。灰褐疮痂脱落,稀疏长了几缕眉毛睫羽,凶相毕露,左右二脸浑似神鬼一面。男人粗砺指腹轻缓抹匀眼药,乌青膏子沾粘泛红瘢痕,他不曾显露半分嫌恶,软声哄劝:“挑一挑话本子,回来我给你念。”
    南婉青点点头,还是不肯松手。
    宇文序敷了药,又亲自系上干净棉纱,方且哄得人心甘情愿放开手,离身去往正堂请脉。
    “不好,也不好,”南婉青随手挑拣几册书卷,兴致缺缺,便唤了桐儿、秋灵数人,“你们拿新的来。”
    宫人一行收拾旧话本子,一行搬出书箱清点,少不得费一番工夫。渔歌剥了个柚子,捧着玛瑙盘送去榻边小几,南婉青百无聊赖,吃了半片甜柚子,忽地将手里东西一掷,翻身下了美人榻。
    “这是去哪儿?”渔歌忙拦着人。
    南婉青道:“去外头瞧一瞧。”
    “娘娘……”东阁之外即是陛下问诊的正堂,渔歌左右为难。
    南婉青却道:“你随我一道去?”
    渔歌慌忙应声:“奴婢不敢。”
    “你放宽心,我远远的一瞧,必不让他们捉住马脚。”
    话音未落,渔歌眼前影子一闪,那人已拎着罗裙跑远了。美人榻下两撇歪歪斜斜的水红色丝履,渔歌回身劝道:“穿了鞋……”
    南婉青摆摆手:“我速去速回。”
    转过东阁前的碧玉山水屏风,便是一间小花厅。平素用膳,侍人多于此奉茶候命,前后两处门,一处直抵正堂门侧,一处去往西阁,横通正堂之后,若非晨间洒扫,无人行走。南婉青蹑手蹑脚躲去明黄龙帐底下,朱门半掩,黑压压一地医官药童,宇文序高坐玉堂金殿,天威阴沉。
    “皇贵妃眼疾,当真无药可医?”
    南婉青堪堪站定。
    “回、回陛下,”展崇金匍匐跪地,“微臣无能,不能为主分忧,微臣知罪。”
    众人叩首:“臣知罪。”
    宇文序又问道:“当真无药可医?”
    满堂医官畏惧伏地,惶恐不敢言。
    果不其然,这瞎了的一只眼睛,他还是……
    “尔等俱言无策,必定棘手,”宇文序道,“朕无意强人所难。”
    众人齐声谢恩。
    “陛下体恤诸位御医劳苦,赏羊踯躅香膏。皇贵妃为此花花粉而伤,所谓医者父母心,昔年神农氏以肉身尝百草,惠及天下,世人尊为药王。太医署承神农氏衣钵,亦当医者仁心,以身试毒,以身解药。诸位忠肝义胆,陛下与娘娘感念医德,多谢美意。”彭正兴领着小太监,一一赏赐调了毒花粉的香膏。
    “陛、陛下……”展崇金手捧香膏盒子,面如土色。
    宇文序道:“尔等心有顾虑,可由妻儿代为一试。若妙手病除,阖家安乐,兼有加官进爵;若是如今日搪塞了事,尔等提头谢罪,朕念及忠心,不咎以活人试药之罪。”
    亲身试毒,或是妻儿试毒……
    众太医不敢接旨,不敢抗旨,人人手中一只珐琅彩梅花小盒,盘曲毒蛇斑斓的艳色,上意如许,在劫难逃。
    “倘若我也不能好了,”华堂静寂,女子话音冷淡,丝毫不惧天子威仪,“可需提头谢罪?”
    宇文序闻声起座:“你……”
    帘下石榴裙,女子手挽金银锦帐,风姿亭亭。
    “是了,妾身眼疾药石无医,陛下早已厌恶,又岂会稀罕这颗脑袋?”南婉青心灰意冷,垂手散了帘子,转身离去。
    “青青……”宇文序叫人不住,快步追去。
    东阁之中,渔歌又剥了两瓣甘橘,只见南婉青匆匆入内,一句“娘娘”尚未出口,她径直奔去寝殿。不待渔歌回神,宇文序也追了进来。
    “陛下……”渔歌方欲见礼,那人亦是一径赶去寝殿。
    桐儿摸不着头脑:“渔歌姐姐,这又是怎么了?”
    渔歌道:“阿弥陀佛,你们娘娘最能闹幺蛾子,谁知道又怎么了。”
    “你出去,可离我远些,”南婉青蜷缩床榻一角,背着身,不愿见人,“你看我厌烦,我也看你厌烦得紧。”
    “青青,我……”
    南婉青道:“是,我是瞎了,这眼睛一辈子好不得。你无须白费工夫,我就是瞎了。”
    “还有脸上一片疤,又红又皱,人不人鬼不鬼的,此生也好不得了。我这人便是这副模样,你瞧着恶心,不必瞻前顾后,曲意逢迎,威逼太医想法子。世间美人何止万千,你再挑一个合意的,谁敢寻天子的错处不成。”
    “又是这些话。”宇文序落座榻边,一手扶上女子肩头,南婉青拧了身子躲开,不许人沾手。
    宇文序只得长叹一声:“历来衣衫首饰,无不是华贵精巧,饮食起居若有一处不是最好,少说气上三五日。一贯要强的性子,事事不肯落人一头,何况是样貌。”
    “这些日子你伤了面目,心中许多不快,我都明白。”宇文序缓缓道来,“我也曾想着抹了那珍珠膏,与你一同落个疮疤,实打实做夫妻相。只是……只是我又想着,你说我模样好,你……我怕是伤了仪容,你、你便嫌我不好,更不愿见我,我又不知如何讨你喜欢……”
    “你常常说那些话,我知晓你的顾虑,若是我坏了样貌,又……又伤了眼睛,我也必然疑心忧心,生怕你厌弃。我虽不识岐黄之术,好歹位居人君,普天之下,奇人英才,奇珍异宝,皆为我所有。我必定竭尽心力,穷尽人事,只求你得偿所愿,痊愈如初。”
    “纵使天不遂人愿,我待你之心终久如一,终久不移。”
    “青青……”
    宇文序轻手扶上单薄肩头,她仍是躲着人,一声不响,不理不睬。
    “从前你不信我,我是伤心。近日细细想了,有因有果,皆是我的缘故。”宇文序又道,“去岁求子,折腾一整年,又是念经又是用药,你几番不情愿,我都不理会。你难免想着我心在子嗣,如何待你,不过爱屋及乌,你……合该不信我。”
    “子嗣一事,只是私心揣度,不知你作何计较。若说半点不为社稷筹谋,定是假话,可我也并非独为朝局思量。先前论及子嗣之重,实无虚言,若我们有了孩儿,你身有依傍,便是我去了,也可安心。”
    南婉青抱着身子,不知听进多少,良久不作声。
    “如今再想来,是我错了。”宇文序道,“与其借孩儿之名,授天子权柄,不若直截了当,许你一个储君的名号。”
    “青青,我已命人拟了遗诏。”
    “国朝宗祧,于尔嗣位。”[1]
    南婉青陡然一惊。
    他竟立诏外姓女子克承大统……
    “你、你……”南婉青欲言又止,“方才你说、说了什么?”
    空古绝今,不可理喻。
    这人莫不是疯了?
    南婉青神思恍惚,不禁往后挪了挪身子,腰侧触及九龙榻横梁,退无可退。他高她一头,同坐榻间亦需微微仰目而看,眼前人容色肃正,倒不似闹玩笑的模样。
    宇文序道:“我传位于你,青青,你从未信我也罢,只信我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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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宗祧:即宗庙。祧,指远祖的庙。引申指家族世系。
    嗣位:继承君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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