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下来的一刹那,膝盖弯曲,裤腿顺势往上,纤细的脚踝露出来。奉行着西海岸一贯的浪费原则,房间里的冷气打得很足,沿着裸露的肌肤一寸寸往上,融化在血液里,传达到四肢百骸去。
手脚发凉,却清醒得很。
裴彻坐在她斜对面,全神贯注地听着亨利讲解着函数解析,间或视线扫过她的脸庞,也没有丝毫不恰当的停留。
似乎他真的只把她当作一个素未谋面的工作伙伴,对她的态度都礼貌疏远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庆幸之余,她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怅然若失这种情绪的存在。
“路易莎,”爱德华把LIGO的预期目标讲完之后,亨利侧过头来看着她:“等一下让劳伦斯会带你去实验室,你先把大致的文献阅读一下。确定好激光臂的改进方案之后,你直接发文件到我的邮箱吧。”
谢宜珩:?
她此刻心中疯狂恳求老教授可以读懂她的微表情,然后直接把她带回计算机工程的建筑楼。实在不行,留在这里听爱德华把隔离减震建构讲完也不是不可以。
跟着裴彻回实验室。
下下策。
亨利见她跟秤砣一样砸在沙发上,也不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快点去,别让劳伦斯等你。”
仿佛是安排好的双簧戏,裴彻及时地起身,朝她笑了笑:“走吧,直接去我的办公室吧。”
既来之则安之,谢宜珩一遍遍地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合同都签了,跑又跑不掉,况且她和裴彻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也不过是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两个人最多每天大眼瞪小眼八个小时。
她礼貌地和两位教授告别,走出爱德华的办公室。裴彻跟在她后面,顺手把门带上。
过道里没有开冷气,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黏糊糊的热浪,将她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与身边地现实世界隔离开来,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保护着里面脆弱的幼虫。她头昏脑胀地靠墙走着,偶尔胳膊会擦过布告栏最下方的金边框条。金属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稍稍的清醒。
裴彻就在她身侧安静地走着,两人之间隔了将近五十厘米,宽得能让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通过。
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谁都不会轻易逾越。
这一条长长的走廊很快到了尽头,裴彻厌倦了这样压抑的沉默,他也捉摸不清谢宜珩的态度。他叹口气,唤她名字。
“谢宜珩。”
字正腔圆的三个字,却是带着感情的。
不少人都连名带姓的叫过她,譬如姜翡,譬如庄令。姜翡一口京腔,两个平声连读,调子总是上扬的。她幼时顽皮,惹了庄令生气的时候,庄令也会板着脸这么叫她。只是庄令是南方人,多多少少带了几分江南的软和。
裴彻从小在英国长大,普通话却说得很好,字与字之间停顿的节奏听起来很舒服。
平稳,清晰,又带着些不可捉摸的情绪。
他兀自开口,谢宜珩一惊,心如擂鼓,面上却还是平静的:“怎么了?”
她走的慢,裴彻迁就她,特地放缓了脚步,“没想到这么巧。”
…
那是个波士顿的春天,气温难得的回到了零度以上。她和裴彻一起去城市博物馆看了场NASA的科普展览,回来的路上她眉飞色舞地说了一路。裴彻耐心听着,偶尔她词不达意,无意识地蹦出来一两个法语单词。裴彻的法语仅限于在英国时候的耳濡目染,譬如你好再见没关系这些相当日常的口语。听到那些陌生的小舌音的时候,他就温温柔柔地应上一声,然后再问她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聊着聊着,就从NASA最新太空探索项目聊到了她最近在看的书《银河系漫游指南》。
书上说,如果你吸入满满一肺的空气,那么你能在绝对真空的太空里存活大约30秒。然而,它没有继续说,在如此广袤无垠的太空中,你在这30秒内被另一艘飞船救起的概率是2的276,709次方比1 (Adams)。
她和裴彻聊起这个奇怪的数字,不禁感叹:“即使是这样的概率,福特都能被救起,小说到底还是小说。”
“即使是无穷小的概率,只要不为零,都证明事件是有可能发生的。”
裴彻揽着她半个肩头,两个人就这么一起走在波士顿的大街上。正好是周六,街上的行人格外的多,熙熙攘攘,好几次行人的手提包擦过她的衣角。身体的本能令她扭头去看,而那个触碰到她的行人早已经汇入纷涌的人潮,无迹可寻了。
谢宜珩看着一张张的陌生面孔从远处走来,带着或严肃或和善的神情,又消失在自己身后的人群里。她与他们的交集,不过是擦肩而过时萦绕在鼻端的香水味和彼此衣物不经意间的摩挲。
一想到这,谢宜珩不由得叹了口气:“别说是世界上,波士顿都有这么多的人,我还能这么巧的遇到你,其实也算是个传奇概率。”
裴彻把她揽得更紧,“只要我们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不管宇宙多大,相遇的概率总是大于零的。”
“所以,” 裴彻垂着眼看她,语气温柔:“我们总会相遇的。”
…
这就是和旧识相处的弊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再细微不过的动作,总是能和过去记忆中的某些片段重叠,然后把人彻底拖入到回忆这么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