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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的茶冒着袅袅薄烟,针似的细叶沉底,杂乱地堆在一起,晕出这杯绿汤。但它放置许久,若摸杯壁,已是有些转凉。
    薛老的手就放在杯边。
    这是双饱经阅历的手,掌心和关节处都有厚厚的茧,是在经年累月的磨练中垒出来的。
    许是勤于操练,他的面容比他看起来年轻许多,刚被退休返聘的年岁,矍铄得像才过不惑之年。如若没有他那个老来得子的亲闺女添堵,兴许能再减个十几岁。
    “回来了,回来了。”远远瞧见那个往正堂走的身影,阿姨小跑回来,向薛老通报。
    紧跟着后脚,薛钰宁迈过木台阶。还没等薛老发话,她自觉地把刚刚顺手折的海棠枝往地上一丢,双手高举过头顶,“扑通”一声跪下去。
    砰砰砰,叁声清脆。
    礼毕,她站起来,规整好衣服,坐到薛老旁边,“老头儿,我回来了。”
    薛老眼睛也不斜,仍盯着堂外。正对着的是一方池塘,养了十七条锦鲤,个个有两个成年男子手掌那么大。原本是十八条的,还有条去年夏天被薛钰宁抓出来烤了,可惜不怎么好吃,尸骨现在还埋在院里那海棠树底下。
    “难得你没把这身衣服换下来。”他早先瞄见她的装束,从鼻腔里吭出一气。
    薛钰宁仍穿着绿油油的军装,腰带使劲那么一勒,愣是把她的身材暴露无遗。鼓囊囊的胸前跟兜了两团宝藏似的,走起路来都在里头摇晃,“我不想当兵了,我要退伍。”
    她这次被抓回来就是因为这事,刚才行那么大礼也是因为这事。
    他还没说,她竟敢又提,薛老听见,火气就冒上来。这才入伍一个月,营地都没走全,就要退伍,“胡闹!”
    “他们老罚我跑步,一跑步就一堆人看着。”薛钰宁道。
    男女军营就隔着几百米距离,罚跑步共用一个操场。
    薛钰宁是营里的刺头,长官们总能被她气得七窍生烟,有薛老的事先叮嘱,他们罚她都可下得去手,薛钰宁快被树成典范,大事小事全拿她开刀,天天罚跑。
    罚就罚吧,最可气的就是,隔壁男营一听薛钰宁被罚跑了,个个发疯似的开始犯错,就等着一起上操场跑步。
    他们可不是有什么英雄救美的风度,想看什么东西,都安的什么心,她能不知道?
    从她发育开始就这样,以前薛钰宁还瞪几眼,或者骂两句,“看得爽不爽?没见过女人?”
    可偏能遇到几个厚脸皮的,愣是把她那眼神当作暗送秋波,干脆回:“爽。”
    平日能上房揭瓦的她哪吃过这种哑巴亏,只能选择忽视。两坨肉长身上,她不可能割了,更不可能以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吧,多离谱。
    薛老自然知道,方一听,手掌猛拍榆木方桌,“这群恶心的东西!”
    对女儿再不满,知道她受这样的欺辱,他的怒火都比刚才更甚。薛钰宁是他年过四十才得的独生女儿,他对她哄着、爱着,恨不得捧到天上去,造就她这胡作非为的德性,更容不下别人对她哪怕稍微一点的不尊敬,遑论这种。
    “唉,消消气……咦,这茶怎么都凉了,没人给添个水啊!”薛钰宁见他满脸通红,知道火候已足,赶紧端起茶杯,加点开水摇晃摇晃,推到薛老手边,“来,喝茶。”
    薛老松开攥紧的拳头,端起茶杯。
    薛钰宁顺势说:“所以我才说,我要退伍。”
    一杯温茶下肚,稍微缓和点情绪。
    薛老仔细打量起一月不见的闺女,又瘦了点,还黑了。
    其实薛钰宁再黑,同常人比起来,也黑不到哪里去,全因她天生白得发惨。冷白皮的人,在暖光下衬得血色全无,跟生了病似的,可只要艳红的唇色那么一点,顿时风情卓越。
    可惜部队讲究个艰苦朴素,别说抹口红了,入伍前刚染的蓝色头发都被叫去重新染黑,白瞎她又是褪又是染又是烫的折腾,再加一套护理钱。
    好处却是,现在薛老怎么看薛钰宁,都写着个“苦”。
    细胳膊细腰细腿,就胸前和屁股稍微长些肉,脸色又青又黑。薛老心里也是有点夸大了,总觉得她刚从煤窑里挖出来。
    佐以薛钰宁那故意捏出来的苦哈哈表情,薛老纵然知道是计,也忍不住心软,“想想那地方也困不住你,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指不定都有你一份,算了,退就退吧,但是这事儿你自己去说,我丢不起那人。”
    他是托了关系才让薛钰宁入伍的,不然名额早满,哪轮得到她个千金大小姐。前脚人家疏通打理刚把她放进去,后脚她就反悔又要走,让人怎么想?
    薛老位置再高,也没她那厚脸皮,要人缘的。现在给人得罪一通,还能算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要是以后退休,可算是晚节不保。
    “知道了。”薛钰宁懒洋洋的,只要过了她爹这关,后面的事总有办法迎刃而解。
    京城第一混世女魔头,这点底气能没有?说出去不就是个“赖”字。
    偏偏你还拿她没办法。
    “看什么看?要不要把你们眼睛抠出来贴人身上去,给你们看个够!”
    薛钰宁再次出现在部队,又掀起一阵不小的轰动。她上次被罚完跑步,消失整整叁天,操场上少了那个一直在奔跑的影子,都显得有些寂寞,突然露面,是得让所有人都好奇。
    反正她是不会管的,径直走到军官办公室,屈指叩叩门,“报告。”
    还有点良心,知道打报告。
    “请进。”办公室里的殷存知道来的是谁。
    薛老嘴再硬,仍拉下面子给打去过电话,生怕有不懂事的为难薛钰宁。其实他有什么好怕,论不懂事,还有谁能比得过他那闺女?
    殷存显然也高估了薛钰宁的底线。
    这厢他方抬头,一看桌前的女人,皮短靴、热裤、低领吊带,墨镜推到头顶,眼线挑得能飞起来,头发又是入伍时的鲜艳。这架势,哪像来部队的,他不换个沙滩裤都对不起她的滚滚夏日。
    这个月殷存没少在操场瞄见过薛钰宁。他倒不是和那些小兵似的有意,实在是这大小姐出现在那儿的频率太高,躲都躲不过来。
    女兵们齐溜溜的一水过耳短发,薛钰宁偏不,还带着卷的黑发在后脑扎成马尾,跑起步来,胸口摇晃,辫子也晃。晃来晃去,直勾人眼球。
    殷存不得不承认,他也为她恍惚过那么几秒。是个妖精。
    这话按理没出错。人人都知道薛钰宁是薛老的掌上明珠,闲来心情好时,薛老也总“珍珠”“珍珠”地叫她,但生气起来,“珍珠”就成了“蚌精”,可不是个妖精?
    薛钰宁也在打量殷存。
    他们团有个“小殷参谋长”,她知道,叫殷存。但她天天忙着和长官叫板,还没来得及见过,没想到临走前饱个眼福。
    有小殷,自然也有大殷。不难理解,大殷是殷存他爹,一般叫“大殷委员长”,省去个副字。按理说这大小殷连职位都不一样,更不在同个编制,何必分出个大和小来?除却有戏谑的意思外,也是在暗暗告知不明白其中关系的人,这个小殷参谋长啊,上面有人。
    两人目光交汇,没什么电光火石,就是都假模假式地笑了一下。
    “来办退伍手续?”殷存起身。
    虽说两人上边都有人,但薛钰宁毕竟是求人办事的那个,弱势几分的。所以,她把平时撅到后背的下巴,稍微微地往回收了那么一丢丢。
    但也就,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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