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多,天很黑。
老街的冬夜有种吓人的肃静。
孙郁可快六点的时候给匡语湉发消息,告诉她匡思敏拿了冠军,已经回了学校。
匡语湉没回消息,她脑海乱糟糟的,脚下往前走着,一直走着,不知怎么回事,又来到那扇熟悉的门前。
老街在几年前被政府征迁,但因为规划问题,只拆了街东面,再按照部分人的要求,征询意见后进行原址重建。因此一条街上,东面是新楼,西面仍旧是保留着老街原本的模样。
这些年新旧交替,政府建设做得好,平地起高楼之后,老街的熟面孔所剩无几,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生人。
不像从前,街坊邻居都认识,那时匡语湉的家在街东面,宁凛的家在街西面,长街很窄,东西两面其实只差了几米。
宁凛喜欢拿石头敲她的窗户,她家楼层低,离地面就两叁米,他个头长得高,在底下伸手接她,将她接个满怀,然后趁匡母熟睡后骑自行车带她去老街街头的夜市,夏天吃冰淇淋,冬天吃小馄饨,有时候还会有彩虹棉花糖和手工捏的糖人。
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他往往会将车骑得飞快,在她的尖叫声中穿过爬满紫藤花的长巷。老街的烟火气沾了他满身,但他的味道依旧好闻,是属于男生特有的热腾腾的气息和洗衣液清爽的味道,贯穿她此后许多年。
……
匡语湉踩着楼梯上楼。
楼道很安静,除了一个坐在马扎上正在编箩筐的老妪发出的响动,与死寂并无二致。
老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看着面黄肌瘦,细瘦的手臂搭在箩筐边,没多少肉。见到有人上来,被惊吓到,蜷了蜷身子,眯着眼睛去看匡语湉,认出了她,“哎呀”一声。
这也是老街的旧人,老妪靠贩卖手编箩筐谋生,从前时常搬个小马扎,坐在街头巷尾,照着暖洋洋的日头,一编就是一个下午。
每到夏天,年幼的匡语湉从她身边经过,她会用沙哑的嗓音叫住她,摸进屋里,从老式冰箱中拿出一根赤豆冰棍递给她,拍拍她的头,问出一个问了千百遍,但次次都在重复的问题——
“葡萄啊,什么时候嫁给大宁哥哥?”老妪笑眯眯的,摸着手里的箩筐,手指像干枯了的树皮。
“要记得叫奶奶去喝一杯哩。”
老迈的声音响在耳边,匡语湉惊觉回神,低下头,对上一双混浊的眼睛,“什么?”
楼道有苍白的顶灯,照在老妪的发间,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笼着半世的沧桑。
老妪比之前看起来更加苍老,身躯也更伛偻。已经没人记得她是怎么来到老街的,来来往往的异乡客里,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每日只埋头编筐,换点零钱讨生活。
听说她前些年身体差下去,眼睛看不太清东西了,精神也大不如前,原本就有些痴呆,现在瞧着越发严重。
“葡萄,阿婆记得你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就是大宁了,以前给你吃冰棍,你都要留着给他的,这街里街外的,就你最疼他。”老妪说,“你现在这么大了,几岁了哇?和大宁结婚了没有?生了几个娃娃?”
一迭声的问题,问得匡语湉一怔,她有些茫然,在深沉的黑夜里鲜少地恍惚了。
她几岁了……她好像很久都没过过生日了,也不再刻意去记自己的年龄。
刚才老妪这么一问,她几乎脱口而出那句“二十岁”,却转瞬清醒,反应过来,她已经快叁十岁了。
时间比她想的还要残忍,她想起今早对着镜子化妆时,瞥见的眼底细纹和眼角的鱼尾纹,提醒着她她已经不再年少。
匡语湉突然被一种很软却很绵延的悲伤攫取住心脏。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她那时还是二十岁的模样,那人也还会骑着自行车,在她家楼底下用石头敲开窗户,然后一把接住她,带她穿街走巷。他明明已经走了很多年,却要她的记忆停留在二十岁,停留在他离开的那一刻。
匡语湉揉了揉眼底,踌躇了会儿,说:“快了,等结婚的时候,一定叫您来喝酒。”
老妪笑着点头,感慨道:“结婚好,结婚以后生娃娃。莫要吵架哩,两口子过日子最讲和气,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再把大宁赶回家了,等他回来,阿婆好好说说他,让他给你认错,你快接他回家,他可想你哩。”
说完,她低下头,露出脑袋旋儿,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张绿色便利贴递给匡语湉。
方方正正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人口普查工作,方便请联系……”,后附一串手机号码。
老妪糊里糊涂的,说话很慢:“葡萄,阿婆给你留个号,下课了找阿婆,阿婆给你买冰棍。”
匡语湉接过,把那张纸举到眼下打量,仿佛有些眼熟,似乎不久前她也在这扇门前见过它。
不同的是那张纸是黄色的,这张是绿色的。
匡语湉抿唇,侧头看着身边紧闭的门。
门上哪里还有什么黄色便利贴。
匡语湉站立片刻,一股不安和颤栗席卷了她,她眼前都是回闪的碎片,有医院里遇到的那个独臂男人,也有听到的一口一个“阿凛”,甚至还有宋老师的儿子,他稚嫩的声音说着“有个怪物叔叔在学校门口转来转去”。
匡语湉强迫自己压制下心中的期待,指着紧闭的大门,涩着声音开口,问:“阿婆,这扇门上的纸呢?”
老妪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说:“给人拿走啦。”
匡语湉屏住了呼吸,心口被什么慢慢攥紧了,所有的期待和渴望快要压不住,她立在那儿,几乎无法思考。
她迎着老妪的目光,掐着嗓子问:“谁拿走了?”
老妪的眼里有些疑惑,偏着头回想。寂静的夜里,他的眼睫微微颤动,这细小的动作落在匡语湉的眼里,都显得太过清楚。
扑通,扑通,她的心跳开始加速。
有什么撞击声在心口,快要破出,又好像有谁拿着一把锤子,正在缓缓敲击她的心脏。
良久。
“啊,我想起来了。”老妪恍然。
“还能是谁呢,阿婆说了,夫妻不吵架,吵架伤和气。大宁都等你很久啦,你快去接他回家。”
周遭一切都很安静,唯独剩下她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走廊,被夜色模糊了音。
“这上头的纸就是大宁拿下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