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竹溪村只一条通途,下山的路却是纷繁。贺栖洲一个外乡人,就在女子的指挥下时左时右、时南时北的拐着,这路竟是越走越偏,也越走越乱。
“姑娘不是迷路了么,怎么还指挥起我来了?”随她的指引转了好几个圈,贺栖洲终于是站定下来。
他本想看看这凭空出现的红衣女子究竟有什么企图,可现在看来,她既不像劫人钱财的山贼,也不似取人性命的鬼魅,倒像个……穷极无聊的顽童,就这么伏在他背上,骑大马似的指挥着他穿来绕去,这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把他带到了这么一处竹林里。
而且还是竹林的正中央,贺栖洲低头一看,连顺着进来的石子小路也不翼而飞了。
话说到这一步,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那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贺栖洲不再言语,而是暗自警惕起来,这地方,无论这女子是什么东西,在这四下无人的好环境里,她都绝不会吃什么亏。是贪财或是害命,就看她打算演到何时罢了。
女子轻笑一声,用柔弱无骨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贺栖洲的脸颊,道:“奴家迷路,扭伤了脚,公子好心帮我,我怎能胡乱指路呢。竹溪山的竹,高大挺拔,苍翠碧绿,公子初来乍到,奴家只是想让公子到这来,好好看看这山中的美景……”
话音未落,她就被一阵猛力甩了出去。环着脖子的双手本就没使出什么力,贺栖洲一发力,她便向前飞出了好几尺远。
贺栖洲猛地后退两步,将身前的剑向后一扔,下一秒,长剑就已铿然出鞘,这一切不过须臾之间。
白纸灯笼落在地上,而女子正落在灯笼旁。她赶忙捡起险些被烧着的灯笼,笑盈盈地将它安置在身后翠竹生出的分叉枝上:“公子好凶,奴家的一腔仰慕之情,竟就这样白费了……”
贺栖洲不再与她多话,足尖一点,提剑冲着几尺外那红艳的身影便刺过去,风声刮过锋刃,激起一阵急促的剑鸣。那剑极快,正巧刺穿了摇曳落下的一片竹叶。
却没能刺中那红色的倩影。
一声钝响,连着一阵刺耳的劈剥声,贺栖洲的剑锋刺入了悬着纸灯笼的竹子。他只一发力,那碗口粗的竹便瞬间裂开一道贯穿的豁口。灯笼再次落地,灯旁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竹林间投下的月光正亮,贺栖洲抬头,望向了空中的一轮明月,掐算日子,今天该是中元。
红衣女子消失得一干二净。静谧的竹林里,只有细碎的虫鸣声,和灯笼燃烧迸出的火舌摩擦声。贺栖洲凝视着灯笼,许久未言,等灯笼烧作了灰烬,竹林里笼罩的那层似有似无的迷雾,也在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个竹溪村,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贺栖洲从包里寻出罗盘,又从地上捻起一片竹叶,竹叶从指间滑落,点在罗盘上时,他周身突然卷起一阵细微的风。这风混入了夏夜的凉风中,一圈又一圈的,向周围更远的地方扩散开来。
贺栖洲闭上眼,却看得更远更真切。
竹林不大,再往东大概两里,就能走到尽头,而走出竹林后,只需要顺着大路向北走一段路,就能找到竹溪村的另一个入口。人多的地方,这套灵力布散的探路法决或许容易受影响,但在这荒无人烟的竹林里,这点功夫足够他找清楚前进的方向。
而他现在,正在竹林的正中央。
收起罗盘,贺栖洲从地上找了些竹枝,从包裹翻出些东西,扎了一个简易的火把。他踏着满地堆积的竹叶,一面向东,一面细细思索着这一路的奇异遭遇。
入山的路旁,茶摊老板散播传闻,千叮万嘱着夜里不要进入竹溪村。他执意前行,却在路边遇到凭空出现的诡异女子,女子言语劝说无用,美色引诱无果,最终布下鬼打墙的迷阵,将他引入竹林正中。
可也仅此而已。
这女子没有伤他,没有杀他,没有害他。连选取的困住他的阵地,都只是一片随意走走就能找到出口的小竹林。而他现在除了多走两里路,弄坏了刚买的一盏灯笼之外,几乎是毫发无损。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可那女子却不一定知道。贺栖洲绕开丛生的绿竹,将地上的枯叶踩得嘎吱作响。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赶路书生或侠客,在中元节的夜晚,遇见了如此诡异的事情,惊慌之余,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离山的路,逃得越远越好。
“逃……”踏出竹林,走入大路的那一刻起,贺栖洲就突然明白了,这竹溪村里的东西,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把他隔绝于村子之外。
十五的明月高挂空中,月光却是阴恻恻的寒冷,没有了竹林的遮挡,这份阴冷来得更加直接。贺栖洲测算着方向,举着火把往北前进的那一刻,突然从风里捉住了一声缥缈的叹息声。他猛地转身,却发觉在他耳后,紧紧贴着一张青白的面孔。
只有一张脸,没有脖颈,没有四肢,只有披散的一头乱发,甚至连乱发都悬在空中,没有与之相接的头皮和头骨……就像一层单薄的纸张,可那晕了青色的纸,偏生有意识,它会贴在人耳边,轻轻地笑。
夜风扬起,那生在薄薄纸片上的青脸笑得变了形,它咧开的嘴突然发出桀桀的笑声,短短一刹,它就从人身后绕到了跟前,逆着凉风,朝北边竹溪山的方向飞去。贺栖洲的剑很快,寒光出鞘,在它擦过身侧的那一瞬间,利刃便刺了过去。可还是慢了一步,剑锋只削去那纸片的一角,将那原本的尖锐的下巴削出了个月牙,那鬼脸看起来更加狰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