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早就下了岗的李小芸每日抹着汗呼哧呼哧干完活儿便无所事事,她原本想和院里其它户女人家一起嗑瓜子唠嗑,可家属院里其它女人不喜欢她,有意避着她,提起李小芸便要八婆地围在一起,扇着竹扇,撇着嘴,一副酸溜溜的语气,“张立成那个女人,你们知道她和她男人怎么认识的么?好家伙!舞厅跳舞对上了眼,一脸狐狸精样儿,指不定之前有过多少个男人呢!你看他家张沉,和他爸一点儿都不像,没准儿……”
这话正好叫刚放学的张沉听个正着,他穿着蓝色校服,里面是纯白的t恤,领口扯得老大,黑色双肩包松垮地挂在一侧肩膀,下颌骨处的肌肉绷成一条线。他阴着脸往自家单元楼走着,路过这帮碎嘴女人们时侧头剐了她们一眼,那些女人立刻吓得直起腰噤了声,等张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道口才捂着胸口小声道:“是不是听到咱说他妈妈了……”
张沉憋着股气,回到家把书包往沙发上狠劲儿一扔,吓得旁边正举着杯子喝水的李小芸手一晃,洒了一地水。她莫明其妙地抬起头,看向张沉,“怎么了儿子?一回来这么大气。”
“你别和院儿里那些人处了。”
“为啥?”李小芸找了块抹布,正跪在地上,一下下擦刚洒出来的水迹。
张沉看着李小芸擦地的身影,腰背像块被钳子钳畸形的铁板一样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看不过眼,主动走过去夺过李小芸手里的抹布,跪在地上帮她擦,闷闷地从胸腔里挤出一句话:“人家不待见咱们,咱们也别上赶着往上贴。”
李小芸惊奇地侧过头,他第一次发现儿子会主动关心人,激动地咬着下嘴唇,勉强克制住颤抖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行,行,妈不跟她们处了。”
张沉“嗯”了一声,把地上的抹布拾起来,去卫生间涮洗了几遍才甩甩手上的水珠回屋做作业。
李小芸轻手轻脚走到儿子卧室门口,听到里面不断传来背英语单词的声音,嘴角悄悄上扬,她心里自豪地想,我儿子真厉害啊,自己和张立成可是一丁点洋文都不会呢。
想到张立成,她就情绪骤降,从纺织厂下岗以后张立成就没怎么给过她好脸色,不但如此,他还总把钱花在些没必要的地方,日子过得越紧巴巴他便越想出去寻欢作乐。
这天晚上七点多,张立成拎了两瓶白酒回家,一进门李小芸就眼尖地瞅见那两瓶酒,没忍住心里积攒的不满,皱着眉数落他:“家里现在紧巴巴的,你怎么还乱花钱?”
张立成正哼着小曲往厨房走,一听这话,心里那股火嗖地就上来,扭头朝客厅里的李小芸骂道:“家里全靠我养活,你个女人做了什么?我买两瓶酒还不行了?你隔三差五就去舞厅跳舞我拦你了么?”
家务不算干活儿么?李小芸僵着身子,委屈地想,但她不敢忤逆正在气头的丈夫,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张立成这男人火气上来就越吵越来劲,李小芸不吭气,他这通火没泻尽兴,换了个新目标朝卧室里正写作业的张沉喊:“家里你爸做主还是你妈做主?”
卧室里静得只有钢笔擦划纸面的沙沙声,得不到回应的张立成又被点着一把火,把地板踩出一阵巨响,快步走到张沉卧室门口,哐哐敲着脆弱的木板门,他操着副独属中年男人的嗓子,像整日在烟尘里腌渍出味儿了,朝里面吼:“张沉,你都上高中了,该学着为家里分担了!”
里面还是安静,只有书页翻过的轻声,这轻飘飘的安静像是种挑衅,张立成顿时觉得自己做老子的权威被挑战——家里女人敢指责自己,儿子也不听话,他气得猛然抡起拳头,朝木板门砸了好几下,冲屋里继续吼:“你现在敢顶撞你老子了是么?你学学人家对门杨明明,初中毕业就下矿挣钱去了!你读那几个破书有个几把用?你爸又要上班又要给这户奶奶那户爷爷修东西,你给你爸妈分担分担不成么?”
张立成正说到兴头,屋里传来哐的一声巨响。
李小芸慌张地跑过来,拦住张立成,絮絮叨叨地说:“你别说他!这刚上高中,正要紧的时候,你个当老子的累点就累点,他以后考上大学在大城市找下好工作还没有你吃香喝辣的?别把孩子耽误了!”
她正说着,面前的门就砰地一声打开,张沉已经比她高出两头,她看儿子要费劲地仰头,皱鼻眯眼朝他打眼色,让他别跟张立成置气。可张沉倔得很,身子骨像钢打出来的,一生气就板直得叫人害怕。和他爸那副中年人烟酒里腌渍出味的哑嗓子不同,张沉说话轻飘飘的,听不出愤怒也听不出急躁,他安抚性地拍拍李小芸肩膀,扭头朝他爸说:“以后给人修东西的活儿我放了学替你干,你不用操心。”
张立成没想到他恨不得钻进书眼子里的儿子居然主动替他揽下这些杂碎活儿,下意识去看儿子的眼睛,却猛地发现儿子已经已经比他还高出一截,要稍稍仰头才能对上儿子的眼睛。
张沉的瞳仁比一般人稍大些,黑漆漆,盯着人时给人一种挑衅的错觉。张立成和儿子视线对撞的那一刻,忽然察觉到这十来年时间的流逝,他心里某块地方发出一声闷闷的钝响——他在慢慢变老。这一认知让张立成原本紧绷的肩膀骤然塌下,他梗着气,说了句:“这还差不多,书少看点儿,凑活念完高中就行,现在这么不景气,早点找个养家糊口的活儿比什么都强!”
张沉没出声,脑子里不断闪过张立成那柜子修理工具——有改锥、老虎钳、螺丝刀、电烙铁……
张立成求之不得儿子主动替他揽了挣外快的活儿,他最近迷上打牌,偶尔也和几个钢厂同事凑桌麻将,几个人一打就是一天,打得昏天黑地眼冒金星,修理电话打到家都不愿接。儿子这样无缝衔接,张立成便乐得顺水推舟,至于张沉的怎么兼顾学业,张立成不操心,谁不知道他儿子脑袋灵光?张立成甚至内心隐秘地希望他儿子笨一些,好早点放弃考学出去的念想,老实待在云城,找份差不多的体力活儿工作,娶个踏实媳妇,两口子一起尽心尽力伺候他老子。
自从张沉替他接下担子后,张立成那辆跟了几十年的摩托就跟了儿子,张沉习惯把工具箱硬生生塞进双肩包里,背着沉甸甸的工具在城里留下轰隆尾音,张立成看着这样的儿子得意得不得了,学习算什么?早早有挣钱的本事才是云城里的硬通货。
张沉跑活儿久了,自然而然认识了些有意思的爷爷奶奶,李奶奶就是这些老人里最特殊的一个。
李奶奶家在城西的设计院家属楼,她原本在北京大儿子家大院里住着,据说因为和儿媳妇闹掰才一气之下回了自己的老地盘。老人家对水电家电没什么研究,家里老旧东西又三天两头出问题,没在云城住几天就找上四处贴修家电小广告的张沉。
别的老人只有大件坏了才舍得找专门的修理工来,可李奶奶钱财散不尽似的,连修电灯泡这样的小事也不肯麻烦邻居,非要花钱找人来修。家里接到的修理电话里,十次有七次都是李奶奶打来的,小到灯泡下水管,大到装暖气片和翻新刷漆,一有需要不论大小都要第一时间找上张沉。一来二去,这一老一孙便熟络起来。
李奶奶是张沉最喜欢的老人,比爸妈更了解他。她操着口北京腔,谈书和电影,送给张沉听都没听过的外国译书,时不时还要跟张沉讲讲她在北京的孙子——一个脑瓜泛光的混小子,比他也就大一岁,上天入地无不可祸害,去年刚进了清华。
李奶奶说到这儿,打住了,她看看张沉听到清华时明显波动的眼神,轻微地叹了口气,从茶几抽屉里掏出一块印满洋文的进口巧克力,塞进张沉手心。
张沉把手里那块进口巧克力剥了放进嘴里,眼睛盯着包装纸上的英文看了很久,他的心忽然抽痛起来,因为他天天背英文书却只认识上面“chocote”一个单词。
第2章活体警报器
北京和云城气候有点像,两个北方城市的夏天都异常燥热,上午十点的太阳就照得人头晕目眩,但云城比北京雨水稍丰厚些,隔不了几天就要下场雨,给满城黑烟洗洗胃。
程声不那么喜欢北京的夏天,发亮的柏油马路,发亮的绿树叶子,还有路上人们发亮的脑门和抹了摩丝的黑发,程声在这样燥热敞亮的夏天里内心也燥得发慌,满身乱窜的荷尔蒙无处安放,冰棍汽水都救不了,非要找些发泄的事排排火。
他这腔身体快要装不下的无名燥热被他顺理成章发在了音乐上。
那些年摇滚乐队正崛起,94年红磡演唱会上窦唯何勇唐朝把报纸挨个上了个遍,媒体吹得凶,什么万人演唱会、四大天王台下并排坐、黄秋生激动撕衣,要多夸张有多夸张。程声一看,好家伙,玩玩乐器唱唱歌就能让人神魂颠倒,大一这年脑子一热,立马就和自己两个发小组了个乐队,专门写些燥了吧唧的朋克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