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你喜欢上一个女孩。你开始整日心不在焉,电话不接,约酒不去,递过来的烟也只是微笑着谢绝。
你说,不抽了,她不喜欢烟味。
第一次,你没说多余的话,你没说这个她是谁。
我如溺水汲取氧气那般过肺,在你楼下,一根接着一根耗了半盒烟下去。
可我喜欢。
你问过我了么?
她还不喜欢酒气。
我也喜欢。
她不喜欢听你的陈腔滥调。
我喜欢。
她不喜欢你送的东西。
我喜欢。
她不喜欢你。
拜伦先生,要我怎么说。
我约你,约不到人,她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电话,装作拨错号码,装作有事发生。
这就是你喜欢的女孩,她有多烟尘、多普通、多媚俗,你知道么?你不知道。
我无所谓这女的究竟什么货色,她不是你第一个女朋友,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要沦陷进去,徐皓。我宁愿你的心永远自由,倘若余光里再没有别人,我不会如此失控。
那失控如同失重感。
你也说了,我可以做我一切想做的事,只要这件事切实际。
你还说了,我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如果末日来临,你会叫我走的。
遇到林潇之后,我发疯似的想证明这一点,毁了我吧,徐皓,请让我毁灭。
要让每天都像没有明天的末日,既没有明天,末日又何谈离别。
后来么,你我决裂了,因为这个女人。
我从你眼中看到愤怒和伤痛,我又何止愤怒和伤痛,我的灵魂被刮破了口子,你的眼泪几乎将我溺毙其中,却又不是为我而流。
你说,闫泽,以后别见了。
我很想问,那么末日呢?
再后来外公知道了这件事,我索性向他承认。
外公派人告知你我的事,感情,还有关于深渊,听闻你对此感到非常厌恶,于是出国了。
我开始整日整夜地做梦。
梦中我一遍一遍地提醒你,拜伦先生,还记得我们的末日吗?
你一副中世纪的面孔,饱经沧桑,很冷静,很疏离,同时又在微笑。你说,什么末日,你不记得了么,往后全是明天。
每当这时我会骤然惊醒,面前Joseph一张脸,关注且略显悲伤地看着我。
闭上他们这该死的眼睛,不要这样看我。
我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被救治,我宁愿是你毁了我,同样成就我活着。
疗养院待了一年半,我有好转。
而后我自由了。
我保留了你的公寓,还有惯常默认的两个车位。听说你在英国,日子过得还不错,且没有回国的打算。
我开始着手担起家里的工作,我开始恢复常态,恢复社交。有时去你的公寓住几天,全当你随时回来。我回避深渊的问题,深渊是我一切阴暗面的指向,它庞大发胀又面目可憎,它会令你惊醒。而我想让你明白,我可以很正常,并不非得是深渊。正如你所说,我可以笑,可以每天不板着一张脸,可以将所有不重要的事情都抛之脑后,也可以面对明天。
亦如拜伦诗中所写么:如果我再遇见你,隔着悠长岁月,我该如何向你致敬?
‘Withsilenceandtears.’
不过拜伦先生,你从没说,有一天,你是会死去的。
在医院目睹你尸体的那一刻,说实话,我没有认出来。
你穿着手术服,裸露出墙灰色的手脚碗,血迹被处理过,头发,头发完全被剃光了。我在你头骨右边摸到了一片坎坷的碎粒,触感几乎令我感到惊异。
我的深渊完全膨胀开来,肆虐着生长,令我眼前发黑,令我意识分裂开来,无法毁灭,也无法再被毁灭。
我想。
如果我再遇见你。
隔着悠长岁月。
我该如何,向你致敬?
我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做梦。
我渴望做梦,强制性做梦,你如幽灵伴我左右,而你确实该是幽灵。
梦中你我总无话可说。你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我,一幅中世纪面孔,饱经沧桑,又冷静,又疏离。你背对着城堡外的海,不掺任何感情地向远方眺望。你在,漩涡从不会出现。远处可能有你的家乡。
我说,拜伦先生,毁了我吧。
你讥讽似的笑了,目光收回来一瞬,大概觉得我不可理喻。
我就在梦中凝望着你,你出现过很多次,又消失过很多次,你执行了自己的死刑,又从末日中重生。你始终不肯毁了我。缄口不言就是你的原因。
后来,有一次很奇怪,你竟然在梦中开始对我讲话。
你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冷静,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显得世故。你的目光缄默,理性,成熟,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触到我的梦,突然神态不再讥讽,也不再觉得不可理喻。渐渐地,你像是真正从时间尽头走回来,持续对我说着什么,又被意识拉成奇怪的声轨,好像虫鸣。
梦中,我的心脏如愿以偿被剖开,再回到决裂那夜。你的脸比墙灰更没生气,头骨碎裂,眼里不是愤怒和伤痛。你看着我,像不认识我那样看着我,然后坐到我的身边。你身体外侧悬挂着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