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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眼,已是新帝登基的第七年。
    政通人和,风调雨顺,外无敌患,内无奸臣,一派清明气象。
    承德宫一角,两个百无聊赖的太监在廊下闲磕牙。
    一个道:“陛下近日怎么也不到咱们宫里来了?内官监那起子小人捧高踩低,见咱们这位主子不如从前得宠,连米盐炭火都不肯按时发,咱家去催了好几回,竟然遭了他们的白眼,真是晦气!”
    另一人摇头,道:“依着我说,咱们陛下实在是菩萨心肠,那位当年做下那样大逆不道的事,饶是一杯毒酒赐死也不冤枉,陛下感念兄弟情义,这么好吃好喝地养着,还常常来看他。偏他……”
    他压低了声音:“偏他不识好歹,前两年还肯装装样子,最近也不知失心疯,还是原形毕露,竟对陛下不假辞色,恶言相向。这泥人还有叁分土性子,陛下看清了他的真面目,难免心冷,再加上前头事忙,哪里还肯来?”
    前一个摇头叹气:“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只苦了咱们这跟着伺候的,唉……”
    后一个倒有些先见之明,低声道:“我看呐,那位的好日子已经不多,咱们还是早做打算,另寻个好去处……”
    明明是晴朗的秋日,正殿之中却一片漆黑。
    所有的帘子皆被严严实实拉起,紫衣男子披头散发地侧躺在床上,昔日里俊美无俦的容颜瘦得脱了形,只有银灰色的瞳孔还在闪烁幽光。
    他头痛欲裂,已有一个月没有睡过好觉。
    头痛本是老毛病,可前世里发作得最狠时,也不及此时的十分之一痛苦。
    他疑心日常所用的饭菜里被人加了东西,闹出动静,请季温珹唤信得过的太医来验,却甚么都没验出来。
    季温珹露出两分不耐,说他多思多虑,反被他大吼大叫了一通,颇有些下不来台。
    他发作过后,自己也觉后悔——
    明明打算和季温珹虚与委蛇,兄友弟恭,待到对方放松戒心时,再找机会离宫的,怎么忽然情绪失控,坏了大计?
    他绝了两日的食水,头痛病却并无好转迹象。
    每每痛不欲生之时,便会越发频繁地想起真娘。
    若是有真娘在就好了,听她说几句温言软语,嗅一嗅她身上的软香,再抱着人云雨几回,天大的病痛也能消减不少。
    可她怎么就……她怎么就委身给了那个畜生呢?
    她的性子端方贞静,真的能做出和亲弟弟苟合的不伦之事吗?
    直到如今,季温瑜仍觉匪夷所思。
    也说不得……也说不得她们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她仍旧干干净净,等待他的宠幸……
    季温瑜想着想着,头痛愈加剧烈,颅骨里仿佛有千万只毒虫啃噬血肉,疼得失去神智,大声咒骂不绝。
    恢复食水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渐渐的,他连光也见不得,连门也出不去。
    这会儿,他龟缩在床上,冷得浑身发抖,疼得几欲自绝。
    浑身被冷汗湿透,他浑浑噩噩地昏迷一会儿,又被疼痛惊醒,只觉当下的辰光格外难捱。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哆嗦着干裂的嘴唇,背诵着自我激励之语,他转身面向床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明明灭灭,到最后只剩一线光亮。
    光线是从房顶倾泻下来的。
    如银似练,皎洁明净,却原来是屋顶缺了片瓦,月光偷渡进来。
    他揉了揉模糊的眼睛,看清那月光照着的一方地砖。
    平日里未曾仔细打量过,这会儿就着微弱的光亮,蓦然发觉,那块地砖似乎与别个不同。
    颜色略深,上面罩着层若隐若现的龙纹。
    季温瑜精神一振,连头痛都好了些,手忙脚乱地磕碎一只茶盏,握着锋利的碎片扑到地上,绕着地砖的边缘开始摸索。
    他从夜里撬到白日,瓷片磨平了十来个,地砖终于有所松动。
    底下藏着个金丝楠木雕刻的小匣子。
    他凿开金锁,发现里面躺着卷造型古朴的玉册。
    一目十行地看完内容,季温瑜神情激动,仰天狂笑。
    他大叫道:“我果然是天命之人,我果然是天命之人!上天待我终究不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却原来,玉册上记载的是重生之法。
    这法子颇为阴毒,需刻下至尊至贵之人的生辰八字,以之为中心,用周身鲜血为祭,绘改命换运之符,方能逆天而行,重回旧时。
    而被借用气运之人,必定心力衰竭,诸事不顺,严重者恐有性命之忧。
    这至尊至贵,指的自然是他的陛下哥哥。
    季温瑜毫不犹豫,在大殿中央画下季温珹的生辰八字。
    他对这生不如死的人世已经毫无眷恋,这会儿得了脱离苦海的法子,一刻也不想多留,用最后一枚瓷片割破手腕。
    淋漓的鲜血“滴答”、“滴答”坠落,做了繁复符咒的原料。
    再来一回,他还是要将谢知真牢牢抓在手心。
    而狼子野心的谢知方,面善心冷的季温珹,在羽翼未成之时,就该毫不犹豫地拔除。
    还有……还有那些得罪过他的人……
    季温瑜越想越兴奋,手腕抖了抖,旋即稳下心神,定睛观察符咒走向。
    第叁日下午,偷懒耍滑的太监们推开殿门,发现六皇子早就变凉的尸首。
    他仰面躺在一个巨大的血阵之中,浑身的血已经流干,神态满足,嘴角挂着笑容。
    众人慌忙去报陛下。
    陛下急匆匆赶来,面有哀色,待看清血阵中央写着的生辰八字,手执玉册,脸色变得阴沉。
    “疯了……他疯了……”季温珹喃喃地道,却无法驱散心中因之而起的阴翳。
    因着忌惮,他明面上以亲王之礼厚葬弟弟,暗地里却请得道高人,在金棺背面做法施咒,镇压阴魂,防着季温瑜真如玉册所说卷土重来,对他不利。
    墓穴附近的村民中渐生传言,夜间经过此墓,常闻凄厉鬼叫,间杂切齿咒骂,也不知是真是假。
    季温瑜住过的承德宫,被永久封闭起来。
    天长日久,宫中长满荒草,唯有大殿上鲜血绘成的符咒,久不褪色,鲜明如新。
    鲜有人知晓,那并非重生之法,而是极阴毒极狠辣的碎魂裂魄之刑,作阵之人的魂魄在阵法既成的当日便碎成千万片,困在这里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千里之外的灵云寺,一位面容俊俏、衣衫鲜亮的郎君走进正殿,接过主持递来的线香。
    他掀起衣袍,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之上,对着慈眉善目的菩萨许下宏愿——
    “求菩萨保佑我和姐姐结下七世姻缘,今生恩爱不离,来世也要早早相遇。”前世里不信鬼神的桀骜少年敛去一身锋芒,为着渺茫不可预知的来世,虔诚许愿。
    今早收到来自长安的好消息,心腹大患已除,因着行事隐秘,手段又巧妙,季温珹猜忌害怕还来不及,绝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周身说不出的轻快,他朝着菩萨端端正正磕了叁个响头,嘴角翘起,心情愉悦至极。
    这当口,娇艳夺目的美人踱步过来,站在殿外向他招手:“阿堂,陪我四处逛逛,这后院有一株好大的银杏树,咱们跟小师傅打个招呼,捡些白果回去好不好?”
    谢知方响亮地应了声:“好!姐姐等我,我这就来!”
    说着,他又跟菩萨磕了叁个头,小声道:“菩萨千万成全。”
    他散漫使钱,往住持处捐了五千两银子的香火钱,提着一袋子捡来的白果,牵美人下山。
    “姐姐,咱们下一程往建宁去如何?那边的寺庙多,我好多拜几个。”谢知方见左右无人,笑嘻嘻地凑上去,偷亲了谢知真一口。
    粉面蓦然腾起红云,谢知真嗔道:“这两年你大大小小拜了几百个寺庙,打算拜到几时?”
    “拜到老态龙钟,再也爬不动山路的时候。”谢知方答得却极正经,没有半点儿顽笑的意思,“咱们走到哪儿,我就拜到哪儿,拜过的寺庙若是请了新的神佛,也可再拜一遍,左右有的是时间。”
    他捏捏她柔若无骨的手,认真问道:“姐姐总会陪着我的,对不对?”
    饶是已经做了多年夫妻,他还是会时不时问些傻里傻气的问题,好再叁确定她的心意。
    谢知真抬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碎发,柔声答道:“下一个寺庙,我同你一起参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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