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显明惊诧自家妹妹今日说话比平常要刺一些,但并未放在心上,正要再说些什么来圆,只见季安年笑着把头发向一侧轻轻一抿,发顶上的钻石发夹闪闪发亮,嗔道:“你们惯会闹我。”
“疼你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欺负你。”文斐笑道,“哥哥费心思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我说今天一块带过来,他偏不,说是要单独送你,给你个惊喜。”
话音刚落,季安年便朝着文显明伸出手去:“如今我人在你面前了,礼物呢?我下楼前特意差人去问文叁少给我送了什么,结果只是听说文先生在礼单上签了一箱大洋。”
“好妹妹,再宽限我几天。”文显明把手放上去轻拍了一下,“我保证,绝对让你喜欢。”
自小给季安年送礼送得多了,文显明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送出的礼物不管形状大小价值高低总是能送到她心坎里去。季安年见他这般说辞,好奇心更盛,连眼神都忍不住露出了期冀神色。文显明觉得好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显然打算卖定了这个关子,转了话题道:“叁天后我们大学的文明戏第一次正式演出,你们二位可要赏脸。”
“显明哥演文明戏可是头一遭,我们当然要去捧个场。”季安年点头应了,文显明性格低调不爱抛头露面,破天荒肯去剧院演戏是为了支持做导演的女友徐青。小富之家出身的徐青和文显明做了叁年女友,满口除了进步思想便是学习考试,大家玩不到也聊不到一起去。每次见到徐青时季安年都会默不作声的观察她,揣测文显明看上了她什么——她不否认徐青五官端正,白玉似的一张脸,全身上下却也不见得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大概文显明看上的就是她那一股不服输的英气,小小身躯能爆发强劲生命力。
季安年突然想起一事:“最近看书,古时女子十五许嫁行笄礼时会取个字,如今虽不时兴这个了,我突然想为自己取个字了。”
“怎么会想起这个?”现代摩登女子大多给自己取英文名,比如季安年的英文名字叫Jane,文斐的英文名字叫Phylis,取字的几乎绝迹。文斐有些诧异,问她。“你可有什么想好的?”
“心血来潮罢了,以后再在报纸杂志发表文章什么的,当个笔名贴出去,和‘季安年’这个名字分开……上次在校报上的那篇文章就因为署了‘季安年’叁个字,便不知被谁把两摞报纸都给偷走了,连累印刷社不得不重印一遍。”季安年撇撇嘴笑道,“你们帮我想想,若是想到了好的,便告诉我。”
“好,”文显明点头笑应,“我回去定把那诗经唐诗宋词全部从头给翻上一遍,给你找出个好字。”
季安年见文显明允了,抿嘴一笑,忍不住掩手打了一个呵欠:“被人围着真是热煞人,我要回房换套衣服,今天天气不错,待会我们去花园吃下午茶可好?我在秋千上等你们,你们要找我到那里去。”
“好,”文显明应道,想了想加上一句。“可能会晚些时候,我过来后还没去和父亲打声招呼。”
文斐在一侧嘻嘻笑道:“爸爸一心想把哥哥往那些大小姐身边塞呢……见过我们家年小姐后,哪家闺秀还能入哥哥的眼?”
“根本不需文叔叔着急,那些大小姐也争着往显明哥身边凑。”季安年并不承文斐的情,对她眨眨眼道,“再说,显明哥明明喜欢那徐家的青小姐,怎的又扯到了我的身上?”
季安年侧过身来冲文显明笑着打趣:“待会准是又有你忙的了。你还不如趁早把和徐小姐处朋友的事情向文伯伯坦白,也不至于被文伯伯强拉温柔乡——咦,”她故意停顿一下,“这该不会是叁哥求之不得的双赢之举吧?”
“叁哥可是专情人,待青姐姐的好我们可是看在眼里的。这些年叁哥洁身自好,身边除了青小姐还换过什么旁人不曾?”文斐与季安年一唱一和的接着话,心却慢慢的沉下来。徐家和文家、季家不在一个层次上,徐青和文显明算不上门当户对;况且徐家风评不佳,若是黏上谁家必要吸一层血出来才肯罢休。文显明和徐青要得到家里同意都如此艰难,她和自己意中人便更没什么可能。
“你们两个啊,凑在一起总爱打我的趣。”文显明颇为无奈,也不计较,远远瞧见人群里的文先生似乎注意到了这里,于是对她们道。“好了,歇够了,该回了,爸爸在那边瞪我们了。”
季安年回房间换了衣服,自去了后面花园。花园建着石廊,一侧支着木架子种着葡萄藤。现下正是葡萄成熟的时候,一串一串紫水晶般挂在上面,早有小大姐摘了几串洗过后摆在花园中间的亭子里的石桌上,诱人的很。
树荫下的秋千是季先生亲手为爱女搭下的,季安年日常最爱坐在秋千上看书。一侧的亭中有成套的石桌石凳,还摆着竹椅藤椅,专供季安年和朋友下午茶小聚之用。
此时的季安年正坐在秋千上,也不摇荡,闭目养着神,把方才同她献殷勤的公子哥统统在心里捋过一遍:哪个刻意在她面前卖弄风趣,哪个有心在她面前展现文采,哪个讲了半天让人抓不住一句重点……这些公子哥们都想攀附季家,可她一个都看不上。
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父亲威风八面,那些捧她追求她的人,是因为她的这张皮相,还是这季家小姐的身份?真的嫁了人,又有谁,能够像爸爸这样,宠着她爱着她惯着她,不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不是一时的海誓山盟,而是全心全意待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流行一时,季安年看的时候便想,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和她心意相通,矢志不渝永不变心,她是愿意和对方好的,布衣乞丐也嫁,王公皇族也嫁。可是这人绝不是今天宴会上的那些跟她献殷勤的公子哥,也不会是那些号称进步青年的穷苦大学生。
大学生和富家女的现成例子,她身边就有一个——文先生和文太太,有着梁山伯祝英台那样爱情的文先生文太太,如果他们曾经有过爱情的话。权势能够彻彻底底的改变一个人,文先生从不闻一名的穷小子变成了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后给了文太太多少的气受?曾经以为那人是良人,暴露本性后不过秋扇见捐,昔日门庭已换,连累子女日子都不好过。
季安年和文斐讨论过梁祝的故事,一致认为祝英台之所以会爱上梁山伯,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新鲜和朝夕相处之下的习惯。祝英台见过的男人太少,书院里梁山伯可能是最好的那个,出了书院真不一定。假使梁山伯把祝英台娶进门,两个人的日子也不一定会过好,毕竟大家从小接受的教导、由此产生的思考都不一样。两人同窗学习共眠一室是一回事,想要真正的经营好婚姻是另一回事。
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思凡’二字可好?”
季安年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夕阳下一名男子垂手而立,冲她微笑:“你身上太缺乏烟火气了。”
眼前的男人叁十左右的年纪,眼神锐利,身穿量体剪裁的黑色西装礼服。他朝她走近,身上传来隐隐约约的淡淡的并不难闻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什么‘思凡’不‘思凡’的,你是谁?”季安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敌意,小大姐做什么去了,怎么能放陌生男人来后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男人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我只是想来这里透透气。”
透气?他倒是会为自己选个好地方。在哪里透气不行,偏要来她的小花园?
“你不是想为自己取个字吗?”就算面部表情再怎么温和,也掩盖不了周身戾气,男人并不在意自己出现在本不该他出现的地方。“‘思凡’两字如何?”
取字的念头是最近两天才有的,只在刚才对文显明兄妹说过,他怎么知道自己想取字的?
见季安年不说话,男人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季安年身侧,替她轻轻摇动秋千:“高处不胜寒,神仙尚有思凡之心,安年小姐还是有点人间气的好。”
季安年不需要男人给自己摇秋千,拿脚蹬地把秋千停下,新换上的红色乔其纱西洋裙装裙角被风吹的扬起,喊了一声:“小桃!”
很快有小大姐应声,小跑过来:“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们去哪里躲懒了,后院都能让不叁不四的人进来。”季安年从秋千上起身离去,“该怎么做,还用得着我教么?”
男人并未跟上去,在小桃请他离去的恳求声中,男人的声音在季安年身后响起:“刚才你问我是谁,我是张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