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墙”开始动了。
巨大的鲲似乎不甘于只是这么趴在地上,他摇晃着身体,扬起地上的尘土。顾循之望见云中影影绰绰有鲲尾摆动,不久从极远之处传来如雷击一般的隆隆声,似乎摆动着的鲲尾刚刚将远处的山击碎了。
巨鲲只是这样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就释放出更多灵气。灵气如海浪一般,将他的躯体轻轻盈盈地托起,升上了空中。他那皎如月光的皮肤在晚霞的映照之下反射出特殊的柔光,在山谷里投下灿烂的影子。
顾循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在这一瞬,此前他们面临着的所有危机,他全忘却了。与眼前的情景相比,之前的那些只是没必要去注意的微末,性命的危机也可不必,他的眼睛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事物,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巨鲲从天上投下的影子。
他知道这巨鲲就是任鲥,可他却没法将任鲥和眼前的巨鲲联系在一起。任鲥人形的相貌相当美丽,但人形之美总有极限,无论如何不能与眼前的巨鲲相提并论……不,若仅仅用“美丽”这个词来形容眼前的巨鲲,未免也过于浅薄了,眼前巨鲲的形体早已超越了这种价值体系能够判断的极限。
他就是世界,他就是万物,他就是道,他就是太一,一切的一,一的一切。他是天地之大美,是万物之魂精。只消看他一眼,就足以将在此之前的人生全部颠覆。
顾循之进入了澄明之境。
他年少时在经文之中读到的所有不可解的句子似乎霎时有了答案,一切未知,一切虚妄,一切混沌,都在他脑中寻到了应当安放之所,他的眼睛可以看见过去未来,一切的真实和虚妄在他的眼中都将无可遁形,万物运行的道理在他心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明晰。
在这种惊诧之中,在他窥见这景象之时,顾循之顿悟了大道。
顿悟大道的并不仅仅是顾循之一人,与此同时,在方圆数千里的范围内,共有三万二千人与开了灵智的妖类见到巨鲲升天之景。只是他们观看的位置不佳,或见一尾,或见一目,总不能如顾循之这般得见全貌。尽管如此,仍有约二千修行者因此得道成仙。其余三万人原本并无根基,受到灵气滋养,又得见此景,此后亦成为了各行各业之魁首,令这一带繁荣了二百余年。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与所有这些人一样,辟鸿的目光也一直都在追随着巨鲲。他两世为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也曾亲手杀死过白龙,见过许多大场面。然而眼前之景还是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向来自傲,从未像此刻这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可怜。
到处遍布的灵气令他窒息,他浑身的皮肤和骨骼都在发痛。灵气打破了他身体中由龙血和魔气构成的平衡,他不得不容忍着白龙的血和赤龙的血,如同毒药一样在他血管里沸腾。
他将原本铺出去的魔气全部收回来。但是还不够。他体内原本十分充盈的魔气此时捉襟见肘,甚至不够让他缓解疼痛。他惨白着脸,头上渗出汗来。他感觉到有一股比他更强大一百万倍的力量在这里存在着,在这种力量的面前,他甚至没有力气逃走。
辟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了,他看着空中的巨鲲,感受到一些他此前从未觉察过的东西,如果他早一些见到这场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说不定他会选择别一种人生,但是此刻已经太迟了,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巨鲲已经不再上升,他摆动着尾巴,在空中化成鹏鸟的形状。鹏鸟的羽翼若垂天之云,遮天蔽日。他扬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鸟鸣。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亦可以看做是力量的载体,辟鸿听到了这声音,也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一点轻微的碎裂声,夹在鸟鸣之中,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那是他的心脏和魂魄同时破碎的声音。
当顾循之注意到的时候,辟鸿已然委顿于地,再也不能动了。
而那天空之中的鹏鸟却似乎耗尽了全部的精力,在空中突然消失。顾循之与归尘仙人瞪大眼睛往空中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任鲥此时竟是变回了人形,从天上直直地坠落下来。
归尘仙人及时出手,使出他最拿手的袖里乾坤,将一双袍袖展开若半个山谷那样大,上下重叠着,想要把任鲥接住。然而他下坠的力量实在太大。竟硬生生将归尘仙人的两层袍袖全都撞破了。
归尘仙人的袍袖就如乾坤袋一般,是用特别坚固的材料织成,虽然未能完全接住任鲥,到底减缓了下落的势头,事发突然,归尘仙人没来得及转移原本被他装在袍袖里的东西,袍袖被撞破了的同时,归尘仙人装在袖中的东西也散了漫天。
归尘仙人无暇再去看任鲥,只是惨叫一声:
“我的酒!”
顾循之才不会去注意归尘仙人的酒落到了哪里,他冲过去,将他全身的灵气都聚集在两条胳膊上。
任鲥落到了他怀里。
尽管有那么多灵气做缓冲,顾循之还是觉得他的胳膊要断了。但他无暇顾及这些,他只是一边摇晃着,一边喊怀中人的名字:
“任鲥!任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