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琢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又说了一遍,隐隐含了不悦:“福襄,过来。”
年年接过广袖流仙裙,藏在被中窸窸窣窣套上,这才起身,慢吞吞地越过聂小乙,找到自己的绣鞋踩下。
段琢抬手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随即,攥住了她的手。
年年的手被他捏得有点疼,秀眉微蹙:“世子……”
他低头看她,笑不达眼底:“我记得福襄从前一直叫我阿琢的。”
年年咬了咬唇,乌黑浓密的长睫珠泪莹然:“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段琢握住她的手蓦地一紧。
外面,莹姐儿高亢的声音传入:“孟葭妹妹,心慈也要有个度。事到如今,你还要为她说话?她这些年处处针对聂小乙,难道不是因为在意他?否则,她向来眼高于顶,岂会和聂小乙这种出身的纠缠不清?她根本就是喜欢聂小乙,存心破坏我们的亲事。”
段琢面上的淡笑渐渐消失,见年年蹙眉含泪的模样,烦躁之色一闪而过,猛地将她的手甩开。
年年踉跄一步,脸色苍白地扶住床柱,心中给自己的演技点了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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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没,郡主要嫁给那聂小乙啦。”
“真的假的?”
“真,真的不能再真。段世子原本不是来求亲的吗?事情发生后,当夜就气走了。第二天王爷把郡主的婚期定了,就在十天后。”
“这么急?”
“出了那种事,王府的脸都丢尽了。正好聂小乙要去京城准备明年的春闱,王爷发话,让郡主跟他一起回去,眼不见为净。”
“那婚礼岂不是都来不及准备周全?”
“可不是嘛,郡主从前何等风光,可怜如今落到这个地步。”
午后的气温越发炎热,烈日高悬,蝉鸣阵阵,地面蒸腾着暑气,正是一天中最叫人倦怠的时候。几个小丫鬟在树荫下躲懒,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桩轰动王府的大事。
杏雨楼中纱帘轻垂,香雾缥缈,柔和了刺目的阳光。屋中各个角落都摆上了冰盆,丝丝凉气传出,驱散了令人难耐的燥热。
郭燕娘轻摇着团扇,立在糊着碧影纱的窗边听了会儿小丫鬟们议论的八卦,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回头见孟葭的大丫鬟红枫剥好了一碟葡萄,她走过来,拈了一颗入口,惬意地吁了口气:“还是你这里舒服。”
孟葭正低着头打五蝠如意的络子,灵巧的十指翻飞,色泽鲜亮的丝绦在她手中渐渐成形。闻言,她抬头甜甜一笑,粉团儿般的面容分外讨喜:“你喜欢的话,就在我这里多住几日好了。”
郭燕娘大喜:“孟葭你太好了。”
静江府僻处西南,气候温暖,冬日甚少下雪结冰,自然不好存储。夏日要用冰,皆从高山开采,格外昂贵难得。郭家虽然有钱,主母却是舍不得给几个庶女用冰的。每年夏季最热的几天,郭燕娘的日子都分外难熬。
相较之下,顺宁郡王府财大气粗,不会短了几个主子这方面的嚼用。再加上孟葭原本就比一般女孩儿丰腴,格外畏热,每年杏雨楼的冰都用得足足的。
孟葭眉眼弯弯:“我一个人在家寂寞,巴不得燕娘多陪我几日呢。”
郭燕娘见她天真可爱的模样,爱得不行,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我们孟葭真是个可人儿,难怪长乐侯府怕被人抢了,早早定下了亲事。不像你那个眼高于顶的郡主姐姐,”她“哼”了声,兴奋起来,“孟葭,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郡主和段世子的婚事吹了,王爷将她许给了聂小乙?”
孟葭手中动作顿住,笑容微敛,闷闷“嗯”了声。
“哈哈哈哈,她常嘉年也有今天!”郭燕娘高兴地笑了起来,“泥干哈,唔……”后面的一句因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说得含混不清。
孟葭腾出手来,拈了一颗剥好的葡萄,塞入她口中,细细的柳叶眉皱起,认真道:“燕娘,姐姐遭此不幸,我们难过还来不及,岂能幸灾乐祸?”
郭燕娘又“哼”了声,三两下把葡萄咽下,扬着下巴道:“我就高兴了怎么着?你也太好性儿了。她从前是怎么欺压你的?你到底明不明白,只有她跌下云端,你才不会一辈子被她压一头。”
孟葭没什么威力地瞪了她一眼:“葡萄都堵不住你的嘴。”
郭燕娘不以为意,兴奋地站起:“聂小乙出身卑贱,还曾经做过她的马奴,如今虽然自立门户,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和旁人比起来算是前途无量,但和长乐侯府比起来还差得远,更休提和段世子比,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你那郡主姐姐,平时恨不得用鼻孔看人,当初你父王作主,要将你那堂姐莹姐儿许配给聂小乙,她还反对,说聂小乙配不上莹姐儿,现在却不得不自己嫁给他,真是比杀了她还难过。哈哈哈哈,想到她这会儿只能躲在兰心苑中哭干眼泪,我就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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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心苑的石榴花开了大半,朱红的花朵点缀在枝叶间,如一簇簇明丽的火焰,驱散了几分沉滞的气氛。墙角的芭蕉青翠欲滴,几只雀儿栖在枝头,埋头清理灰色的羽翼。
珍珠提着朱漆螺钿梅花食盒,轻手轻脚地穿过珠帘碧帷,走到紧闭的雕门前,柔声开口:“郡主,奴婢叫小厨房做了你最爱的芙蓉豆腐,烩三鲜,鲜虾饼,玉带糕,您好歹吃一些。”说罢,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倾听里面的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