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园随同僚们退朝,一同去廊庑用朝食。她择了处僻静的位置坐下,看宫里的侍女正在给各位官员分羊肉和热饼。
“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荒唐,”忽得,一个耳熟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先前好歹是圣人亲自上朝,今儿可好,光一个太监站上头训话。”
白园转头瞧,发现是与自己在一处修史的同寅,只不过她负责的是“蛮夷来犯,凤泽帝御驾亲征”,而白园是接太白之变后的夏家六百人流放边陲。
“嘘,”旁边坐着的女子听闻,慌忙打了下说话人的胳膊,小声道,“你可真敢说,这朝堂内外哪里没有大监的眼线,也不怕掉脑袋。”
“大监、大监,这天下都要成九千岁的天下了。”话虽这么说,那人的声音却显而易见地弱了下去,转而不悦地撕开盘中的羊肉。“照这样下去,哪还有当年北击突厥的皇家风范。”
日子的确是一日不如一日,连盘里的羊肉都没以往的好了。白园听着,低下头,将手中的筷著并齐。
“可惜白泽帝无女,不然几位宰相也不会跑去崖州那个地方,将陆玖的子嗣迎回来。”他们还在谈今日的早朝,声音极小,白园听不真切。“皇家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小官能胡言乱语的。能把手上的东西做好,一家老小安康,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都这样讲了,倒不如说期望当年凤泽女帝的三皇女没有病故,这样凤泽帝传位给三皇女,三皇女传位给白泽帝,免了白泽年间的大监临朝,说不准白泽帝还能有几个姐妹。亲王登基也比现在来得好。”
听到这里,白园忍不住插嘴:“这样细细说来,这内官临朝,还是从昭明朝开始的。”
她话音刚落,方才闲谈的众人纷纷偏头瞧她,大抵是嫌弃她听墙角的恶劣行径,又惊恐自己无意间的抱怨被她告发。
最先发话的女子见白园是同一处修史的史官,方才开口打圆场,嗔怪道:“你怎么回事,一顿饭把脑子吃空了?凤泽女帝忧心白泽帝年幼,不足以掌控朝堂,方才让长庚大监辅佐。可见大监临朝听证是有传统的。”
她这话又骤然说得大声起来,俨然是怕隔墙有耳,故意说出去给别人听的。
“是我糊涂了。”白园顺势说,眼睛往四周瞟了一圈。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昭明年的是是非非我们哪里晓得,凤泽女帝自有她的考量。只不过……”她拖长了尾音,说到这儿不愿再继续了。
白园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补全未说完全的话——只不过,宠信太监着实于大楚无益。
“文德帝君与南山公子都先凤泽女帝一步西行,害得宫中没有能坐镇的太上帝君,新帝年幼,不将大监长庚留下来辅佐,难道还拉去昭陵陪葬?”最先说话的女子出声反驳。
白园原先想笑她是因女帝征讨突厥的壮举,才对凤泽女帝格外维护,见不得旁人评判半句她的过错,而后转念细想,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
“突然觉得凤泽女帝是个念旧的人儿了,纵使后宫佳丽三千,器重的不过那么几个男人。”白园笑着摇摇头,感慨道。“想吴王谋反、夏家流放那么大的事,翠微公子死后愣是将文德帝君迎了回来,不知气死了多少睡在女帝床畔的少年郎。”
她这句话说得有几分下流,惹得一桌人咯咯直笑。
几人用完朝食,在回史馆的路上,仍在说凤泽女帝念旧的事儿。屋檐的雨水浙浙沥沥流到地砖,靴底受潮,人也有些湿冷。
这几个分明是规规矩矩的史官,聊起似真似假的流言来,倒是与市井小民毫无差别,颇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意味。
一人道:“我外祖母曾于昭明年间在宫中做女官。我曾听她说,凤泽帝的后宫内有一位姓严的公子,乃绝色美人,自诩风流无双,一度受宠,能在凤塌之上酣睡至天明而不起身送驾,气得墙内的那些公子们一入夜就忙着收买圣上身边的女官,专门问圣人今夜幸何处,堵在半途奏琴,身上只穿一件月白色的轻衫……家里的玛瑙珠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然后呢?那位严公子如何了?”
“据说是某日不识好歹,冲撞了流云公子,结果被流云公子捉住打了一顿,扔湖里洗澡去了。”
“呶,什么流云公子,弃妃顾氏,封号都被夺了不知多少年。”另一人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看当年边关战事就是他挑起来的。通敌卖国,按律当斩,死在战场上算便宜他的。”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男人罢了,顶多是赌气回了趟娘家……男人哪能懂朝堂上的事。”
“又哪个女人能受得了丈夫私自回娘家!更别说那会儿边关局势紧张,顾氏这么做,跟通敌叛国有什么两样?”反驳的声音大了些。“嫁出去的男儿泼出去的水,私自回娘家素来是大罪。顾氏就是个泼皮,屡屡顶撞女帝,若非为了稳定朝政,我想凤泽帝也不会纳这么个蛮子作公子。”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闭口。
白园忽得想起翠微公子在文德帝君离宫后,代行帝君之职,又在突厥叛乱前夕暴毙而亡,死因扑朔迷离。
“倘若顾氏果真是能将其他公子捉住打了一顿,扔进湖里去的蛮子,那翠微公子倒有可能真如民间所说,被顾氏毒害而亡。”白园缓缓道。
“这不能乱说,”其余诸位史官近乎异口同声。
过了一会儿,其中那个最敬仰凤泽女帝,又分外厌恶突厥人的史官开口:“女帝御驾亲征,突厥灭族,也算报应了……可惜不晓得他是怎么死的。”
大雨淋漓(七)
眼瞧着临近七月,陆重霜仍以身体不适为由,告病不朝,吴王反倒不顾身孕,早早返回朝堂。在太医署的调养下,女帝疲弱的身子有所好转,但依旧深居后宫,命太女代理朝政。
陆照月公然向身旁的幺娘嘲讽,“我大楚果真是人才杰出,几个三脚猫的小贼就把堂堂右将军吓得闭门不出、夜不能寐。要我说,边关的款也别拨了,整个西北面的突厥蛮子加起来也不一定有我大楚一个道上的子民多,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哪里还用什么……呵,将军士兵呀,保家卫国是假,吃白饭是真。”
末了,她又笑陆怜清心比天高,大个肚子还不安生,真以为靠九霄公子就能爬上来与自己平起平坐。
幺娘素来嘴大且自命不凡,不出半日,这话便传到了陆重霜耳朵里。
彼时陆重霜正与夏文宣在假山底的石窟内纳凉,听葶花小心翼翼地转述这么一大段荒唐话,轻轻笑了声,挥手示意葶花下去,莫要打扰她与文宣闲谈的兴致。
假山正对小池,背靠竹林,先巨石底部凿出细长的幽径,再向前造一个四方的洞穴,又在洞穴四壁凿出透风的窗户,以最轻薄的丝绢作帘幕。端坐其中,一面水光滟潋,一面绿影婆娑。
“青娘……”夏文宣低低唤了声。
葶花方才的转述夏文宣听得一清二楚,妻主在外被如此羞辱,他的面色远没有陆重霜好看。
“宴会的请帖,你记得要派人给东宫送一份。”陆重霜悠然道,眼帘低垂。
夏文宣听闻,忍不住皱眉。“请她做什么?来了铁定惹事。”
“陆照月不会来的。她正春风得意,非但不来,还会大肆宣扬,对外折辱我一番。”陆重霜说着,伸手握住夏文宣的搭在石桌边的手臂,五指顺着他的小臂滑到指尖,松松捏住。“于子崇不同。他好面子,不论如何都会来一趟……到时还需你来同他周旋。”
“于子崇?”
“就是寒川公子。”陆重霜解释。“于子崇是他的本名。”
男儿家的本名不可轻易告诉外人,陆照月与陆重霜素来不和,他寒川公子的本名又是怎么传到晋王耳朵里的?左不过是与自家妻主关系不佳,觊觎起别人家的妻主了。夏文宣酸溜溜地想。
“你出阁后头一回以主夫身份办事,又是宴请同僚,若有为难要同我说,莫要逞强。”陆重霜继续说。“葶花办事可靠,但她的家眷不行,你要多加小心。骆子实不像是有坏心的人,你要愿意就用。至于长庚……我另有安排。”
“青娘有什么安排不能同我说?”夏文宣脱口而出。
陆重霜的眼珠子躲在懒懒垂着的睫毛后,扫他一眼,含笑道:“还没怎么呢,就急着吃醋了?”
“没。”夏文宣矢口否认,耳根忽得发红。陆重霜正握着他的手,捏了下,又与他十指相扣,中指与食指的指腹从他的手背朝指根挠,嘴上继续说正事。“届时我与诸位同僚共游,恐无暇分身。除去寒川公子,六部九寺的家中男眷也需要你留心,不能怠慢,免得他们小肚鸡肠回去吹枕头风。”
夏文宣被她一双手摸得心尖发痒,耳朵却要仔细去听她的嘱咐,一时间除了接连几声的“嗯”音,说不出其他话。
“你可不许事后闹脾气,怨我跟其他人游湖。”陆重霜笑了下。
夏文宣撇过脸,面颊浮现一层薄红:“青娘身为晋王,身负军国要务,成日与我腻在一起像什么话——难道在青娘眼里,文宣就是那种缠着妻主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下流胚?”
“你不是。”陆重霜探身,朝他的耳蜗吹了口热气。“可我是。”
夏文宣身子一抖,险些后仰栽倒,幸而被陆重霜一把拉了回来,挑起下巴亲了下面颊。
宴会地点设在王府内,说是雅集,只谈风月不谈公务。
晋王遇刺的事儿还没见苗头,受邀的戴弦心里七上八下。途中恰巧碰见同在九寺任职的鸿胪寺寺卿李柚,便请她与自己一起入府,免得被那年纪轻轻就摸不清是喜是怒的晋王殿下捉住落单。
二人起头聊公务。太女意图削减边防、外事两项开支,戴弦问李柚她是预备迎合太女意思还是向躲在后宫中的女帝上书。李柚则问戴弦晋王遇刺的案子进展如何。
“李大人,你不是第一天当寺卿,我也不是第一天当寺卿。”戴弦道。“查案难,比查案更难的,是如何把案子说出来。”
李柚笑而不语,白胖的脸仿若发好的面团。
沈念安收到晋王府发来的请帖,先是派女侍四处打听,得知绯袍官员大多受邀,才回帖表示将按时赴宴。
宴会持续到入夜,众人游湖赏景,听琴作诗,的确是只谈风月。天色逐渐暗沉,晋王请来客坐上支着小棚的扁舟,与文德公子同游的男眷亦悉数归来,几位相熟的官员结伴,携男眷共坐一条小舟,顺着府内人挖的河渠飘荡。
沈念安并无男眷随行,便独自登上小舟。她躬身,下到内里的小棚,忽得看见里头坐着一个黑影。男子用火折子点起蜡烛,橙黄的烛光骤然照亮了他的面颊,不过十八九,身着宝相花纹的竹叶色圆领袍,面容清癯淡雅,似笑非笑。
沈念安早已过了与乐伎小侍嬉闹的年岁,瞧见这么个面容不俗的年轻男子端坐舟内,只淡淡道:“晋王府的人?”
“晋王的人。”沈怀南轻声纠正。
他将点名的蜡烛搁在一边,向沈念安拱手。“左补阙沈半烟之子见过沈宰相。”
好人家的儿郎,沈念安回过味,难怪说是晋王的人。
下人们早已全回避,剩一位蓝衣女婢立于船头,手中竹竿一撑,扁舟离岸。
“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她说着,坐到沈怀南对面。
二人间稳稳放一张小桌,桌上酒已斟满。
“既然是晋王的人,那就不是来陪着看景了。”沈念安开口。“说吧,晋王费心将我请上船,为的什么事。”
“晋王想请沈宰相帮忙促成一场蓬莱山夜宴。”沈怀南不紧不慢。“女帝病情好转,却久居后宫,不愿上朝,希望能请您借太液池夜宴,将女帝请到太极殿主持大政。”
“这要找礼部,或去找她的婆婆。”沈念安道。
“夏宰相与晋王算一家人,若是夏宰相上书,以太女的性子必然会驳回。”沈怀南提着心,语调更稳。“女帝还未退位,太女就先一步亲政。等女帝身子调养好,愿意上朝了,您觉得太女可还愿意把权利乖乖献上?到那时,朝局动荡,对谁都不是好事情。”
沈念安不语。
“再说,如今太女临朝,于家扶政,将来就是一个软弱的女帝和强势的父族……沈大人,您未来还有甜头可尝?”沈怀南不知自己切中几分,提着心说下去。今日这一番是陆重霜交给他的考验,能将沈念安说动,便是一步登天,说不动,前功尽弃,连身子也白给出去。
他准备赌了。
“您与我同为沈姓,同是小门小户出身,太女可是连一母同胞的晋王都要背后嘲笑的人儿,将来做了人主,最吃苦的并非晋王、夏家,而是家母这等青衫灰袍。”
沈念安一顿,骤然想到些什么,抬眼望向对面的男子,“在我看来,太女跟于家,晋王跟夏家,并无不同。”
“如果只有晋王,没有夏家呢?”沈怀南轻轻笑了一声。
沈念安眼皮一跳,不自觉重复:“只有晋王,没有夏家。”
“世上很快就要有一个新的望族,小人希望它能姓沈。”沈怀南食指沾酒,在桌面缓缓地颠倒着写下四个大字——成王败寇。
小舟忽得颠簸,酒盏倾斜,眼见要掉落。
沈念安面色不改地伸手将酒盏托住,推回桌面,继而道:“晋王殿下孝心可嘉。”
此时,另一边的夏文宣与寒川公子并不晓得自己撞上了沈念安与沈怀南的船,只因突如其来的颠簸双双拧眉。
寒川公子因独自前来,无人作陪,正与身为主人的夏文宣同坐一艘。公子们的关系与妻主密不可分,何况,于子崇未出阁前以才学闻名,夏文宣亦是以博闻强识闻名,同是世家子弟,难免相轻。
短暂停滞后,两艘船背对着朝相反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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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刺客疾步进屋。她全身被一层黑甲包裹,心口烫印鸟衔花纹,脚步轻盈无声,仿佛一只漆黑的蝙蝠。倘若是参与过边关战事的人,大约能认出这身铠甲。这是晋王陆重霜麾下有名的缁衣军,她们身披黑色轻铠,善于奇袭,以一敌十,骑马冲锋时宛若黑色的潮水奔涌在广袤的土地,突厥人也将她们称作黑色的沙暴。
屋内没有点灯,黑黢黢一片。尽管如此,自小习武的左无妗还是发现了端坐于主位上的晋王。
她似是倦了,半合着眼,无聊地摆弄着手中的玉棋子。
“殿下。”左无妗跪在帘外。
陆重霜抬眼,亲手点起灯盏。屋内亮起一小簇摇曳的火光,照在她手中的棋子。“事情办妥了?”
“缁衣军已在城郊待命,就等您一声令下,封锁长安城。”左无妗道。“大明宫内的禁军也已经打点好,就等太女过重玄门。”
陆重霜本就是十六卫禁军的头领,一旦进宫兵变,需要担忧的只有直属于女帝的北衙六军。女帝与太女对调兵遣将一无所知,而陆重霜武将出身,又在长安沉寂两年,博得宫中禁军爱戴,买通之路畅通无阻。
“礼部那边——”
左无妗答:“办妥了。三百缁衣军将士已在礼部的安排下混入宫中,到时候,整个蓬莱岛都将由您控制。”
陆重霜赞许地点头:“很好。”
“唯一没有进展是如月帝君,”左无妗将坏消息放在最后,“您遇刺后,全王府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追查刺客上,待到属下回神去查,如月帝君已下落不明,十有八九……”
“现在管不了这些。”陆重霜冷笑。“如月爱死不死,说不准就是他出卖了我的行踪。”
左无妗识时务地闭嘴。
“如月的去向等办完大事后再查,”陆重霜拾起棋盘上的黑子,面色略有和缓。“辛苦你了,起来吧。”
左无妗起身,隔一道薄如蝉翼的青纱帘,看向帘后的晋王。她们在边关刚认识的时候,陆重霜嗓子还嫩,说起话脆生生的,压不住人。唯独那阴狠的小脸仿佛一头心怀愤怒的小狮子。而如今哪怕是笑吟吟地与人交谈,都觉得她嗓子眼藏着吃完人的血腥。
似是察觉到左无妗幽深的目光,陆重霜撇过脸看向左无妗,道:“在想什么?”
“属下在想,不知不觉过去五年了。”
“是啊,五年了。”陆重霜声音低沉。“上苍有眼,终于要让我等到这一天。”
她说着,将食指与拇指拿着的棋子逐个摆上棋盘。
黑子代表自己,白子代表敌人。
“还记得去年冬日,晨风没走,你也还没带缁衣军回来,我那心急的姐姐不知听了谁的话,竟派刺客来杀我……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么安静。”陆重霜忽然开口。“我那晚砍下刺客的头颅,对长庚说,这天下迟早会是我的。尽管这么说,可如何才能得到这个天下,我举目四望,瞧不见一条路。春泣不适合练精兵,长庚隐隐有僭越的念头,葶花可靠,家眷却烂泥扶不上墙。我最苦恼的,是手中无人。”
“殿下。”左无妗唤了声。
陆重霜抬眸瞥过,示意她慢慢往下听。
“说来奇怪。翌日上朝,半路冒出个道士高呼万岁,随后留下四句箴言——荧惑入羽林,太白经凤阁。流星出中台,轩辕入紫薇。”陆重霜回忆起当时的场面,天厌厌的,寒风混杂浓雾包围了整个长安。“这四句,分别指军队起火,皇宫兵变,宰相失职,后宫作乱。如今想来,前两句已然成真。荧惑是我,太白也是我。”
左无妗道:“殿下是遇到奇人了。”
“或许,”陆重霜说,“也是从那时起,沈怀南找上了我,而我盯上了文宣。”
话音落下,棋盘上的黑子多了几粒。
此时,寥寥几粒的黑子在泱泱白子中,仍可怜的像令人厌恶的污点。
“娶文宣,是因为那时的我还不想兵变,还在不断犹豫。”陆重霜自嘲般笑了笑。“杀太女不难,我真要杀她,一刀子的事。兵变,难在善后,难在立足,难在吴王虎视眈眈,难在陆照月死后保不齐会有下一个陆照月。”
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身为嫡女,弑姐逼母永远是下策。
“三番两次地找如月,为得也是这个,要是他死了,我的身份就永远干净不了。”陆重霜摇头。“可惜啊,他始终不愿开口,不论我对他多好,哪怕比陆启薇和陆照月好上千万倍,他也不愿开口。或许我真不是他的孩子,骆子实才是。”
左无妗罕见地皱眉:“殿下是指您后院成日抱猫的那个?他是孤儿不假,但要说是如月帝君的孩子——”
“还是猜测。”
一粒白子落下,如月帝君这个生父,在陆重霜看来是不折不扣的敌人。
“无妗,驯狼的第一步是什么,可还记得?”
左无妗答。“立威。”
“对,立威。”陆重霜道。“命运眷顾,送来一个上元纵火。”
初入京城的顾鸿云想借纵火杀陆重霜,眼见夏家即将被陆重霜收入囊中的陆照月则想趁乱除掉夏鸢,可惜陆重霜棋高一招,二人双双反被她利用。
她靠上元这一场火,赢得与夏文宣的婚约,威慑住意图复仇的顾鸿云,挫败了不可一世的陆照月。更重要的是,成功将大理寺寺卿戴弦牵扯进来。
戴弦身为大理寺寺卿,自然不敢指着皇太女的鼻子说她是罪魁祸首,可掩埋真相也是需要代价的。
有夏家作为后盾的陆重霜,手边恰好有这样一个名为“沈怀南”代价。
“立威之后必然引来群狼环伺。我上元立功,随即迎娶文宣,相当于明摆着告诉于雁璃,我要对太女动手了。”
白子逼近,与黑子纠缠。
“于宰相可不是陆照月那种蠢货,她的儿子都比陆照月聪明百倍。”陆重霜轻笑。“戴弦将上元纵火归咎于突厥蛮子,要翻案,她必然要说动顾鸿云。比起我这个与顾鸿云有血仇的右将军,她于雁璃令顾鸿云心动,全看给出的条件丰厚与否。顾鸿云就像一匹漂亮的公狼,驯得好,就是一条狗。”意外的是,谈到顾鸿云,陆重霜并未落白子,也未落黑子。
“但您还是胜了。”左无妗开口。
“对,但我还是胜了。”她转头,灯下两颊的胭脂宛若初绽的牡丹。“于雁璃春猎前千算万算,没算到我手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沈怀南。陆照月蠢,身边的幺娘也蠢,真以为有主子包庇,自己就能成主子。呸,狗就是狗,变不成人。”
陆重霜转回头,语调稳了稳,继续说:“于雁璃想用御史台逼戴弦就范,毕竟戴弦徇私枉法属实,若她不愿随太女诬陷于我,轻则贬官流放,重则身首异处。只可惜我有一个弟弟因幺娘而死的沈怀南,一个阿娘几上御史台不得伸冤的沈怀南……御史台不敢动,戴弦也因此到了我这边。”
从决心令上元大火烧起的那刻,计谋环环相扣,步步连招,几乎每一个有可能参与其中的官员都被她勾画在内。
“直到这儿,我都在犹豫是否兵变。”陆重霜长吁。“真是可惜啊,这么漂亮的局,女帝偏生看不上。”
“殿下果然是介怀太女诬告。”左无妗道。
那样拙劣的手法,一个敢编,一个敢信,竟害她从烈日跪到暴雨,颜面扫地。
“不是介怀,是觉得可笑,”陆重霜轻轻说,“可笑得像陆照月那一巴掌,令我清醒地知道,我永远当不了太女——既然当不了太女,不如直接当女帝。”
“所以殿下才决心告病,让太女尽情揽权,误以为您一蹶不振。”左无妗长叹。“夺权需步步紧逼,杀人则一剑封喉。”
“事事都要我出面,我还当什么主子。”陆重霜拾起一粒黑棋,对着烛火,慢慢露出微笑。“况且,我不仅要杀人,还要杀得名正言顺。”
左无妗垂眸,静静听。
“沈怀南以为我扶他,是为了借他讨好寒门。沈念安以为,我派沈怀南去劝说她向女帝进言,在太液池中央的蓬莱岛举办先前因暴雨不了了之的晚宴,是为了请女帝出来,阻止太女把持朝政……不,都不是。”说完,陆重霜将棋盘上的黑白二色棋子归拢到一处。“我是要在逼宫后,让那些赴宴的臣子亲眼看到本王坐在女帝的位置,迎接他们的到来。到那时,主动提议举办宴会的沈念安自然会被认为是我帮凶。”
陆重霜长吁道:“届时,邀月阁的账,沈小公子的死,上元纵火、多次构陷、买官卖官,当然,还有此时此刻临朝的揽权弄权,我都会与一个没能耐再开口的死人算清。”
左无妗听后,沉默良久,继而也随着她长叹一声,道:“殿下是天生的女帝。”
“但愿如此,”陆重霜答。
(从开头道士的预言就在准备兵变,终于要来了……霜霜遇刺后一直称病,就是计划直接杀陆照月,逼宫女帝,毕竟与死人计较没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