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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睡得颇为安稳,天刚蒙蒙亮,沉怀南便起床洗漱。
    他换上一身缥绿色的缠枝纹绫罗袍,头巾裹发,面容素雅,眉眼带笑,一看便是好相处的主儿。
    上元节是难得的男人们能抛头露面的日子,也是觅得良人的好时候。
    可沉怀南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他早早答应小侄女今日陪她看杂耍、瞧花灯。姑母本说要带他去见某位小姐,只因拗不过宝贝女儿,才勉强作罢。说是小姐,其实不过是个太医署的医学生,去年正君去世,仍未续弦。
    此时的沉怀南恰似一件发霉的绣袍,除去贱卖别无他路。
    同姑母一家用完早膳,沉怀南遣小厮给房内的母亲送饭,自己则牵起侄女的手带她出门玩耍。
    前几日给母亲请安,他无意中听见姑母正劝说母亲莫要守着正君过日子,多纳几房侍君,趁年轻看看能不能再怀上,指不定下一胎便是金贵的女儿。沉家世代务农,好不容易出了个光宗耀祖的读书人,祠堂里的祖宗都指望着她这条血脉,万万不能断在这里。
    姑母纳了叁房侍君,两个出身贱籍,是花钱买来的,因而不需要多添奴仆照顾,不过是多个人多双筷子。此二人,出身低贱又无女儿傍身,姿色平平无法魅主……平日里深居简出,行为处事莫不小心谨慎。
    这便是男子的命。
    沉怀南还不想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正月十五上元日,天官赐福。
    赐福什么的……一句吉祥话罢了,天下的苦楚忒多,福气远远不够。
    日色渐晚,沉怀南牵着小侄女在街边看艺人耍猴玩,这儿离东市放烟火的地方极近,走个两叁里便能瞧见皇家放出的凤凰灯。
    凤凰飞天灯乃皇太女陆照月献给天子的礼物,据说数百位能工巧匠耗时一年才造出了这玩意,点燃时凤鸣不息、光耀四方,象征圣人恩泽浩荡。在太女的提议下,此灯被安排在距离太极宫和大明宫都不远的东市,允许百姓前来观看。届时凤凰飞天,烟火璀璨,威仪赫赫,也好显现天子气概。
    女孩梳着圆鼓鼓的发髻,头戴一只薄纱剪成的蜻蜓,左手拿着新出笼的蒸糕,右手紧紧牵住叔叔。她仰头,目光顺着圆柱向上望,黄昏的楼台是鸡蛋黄的颜色。一排排看去,扮作女子的伎人们正端坐阁楼梳妆,准备晚上的表演;女商人朝苦力抛下布帛,华美的罗缎同夕阳一样迷人;有人在吃宴席,帘幕半拉,慢悠悠的小曲儿被嘈杂的人声吞没得一干二净。
    陆重霜透过帘幕,稍稍往下一瞥,便瞧见了下头看杂耍的百姓,乌央乌央的。
    这里是罕见的开在东市的酒肆,胡姬所开,有极为特别的龙膏酒,芳辛酷烈。
    太阳一点点下沉,余晖落在她敷粉的面颊,细眉朱唇,额上花钿精巧,两点靥面透着一丝疏离的妩媚。
    长庚斟酒。他难得身着华服,束发带冠,带一柄唐刀,腰佩上有青鸾逐月的纹样,代表他是晋王府的一员。
    “你说,连远在陇川的左家子弟都成了她的裙下臣,还有什么人是她拢不到的呢。”陆重霜面朝远处隐约可见的花灯,忽然开口。
    她不说是谁,也知道是谁。
    长庚眼帘低垂,只说:“利益罢了。”
    陆重霜看他一眼,呷一口酒,道:“你也不是因为利益……”
    “长庚是殿下的人,殿下的利益就是长庚的利益。”
    陆重霜微微笑了,没说话。
    “殿下身边人不多,但个个都愿为您肝脑涂地。”长庚见她不应,继续说了下去。“陆照月身边无根的浮萍忒多,风一吹就散了,骗人的浮华景象,算不得数。”
    “你倒是会说话,”陆重霜道,“前几日不还为夏文宣的事儿生气吗?……怎么,现在不气了?”
    “气,但一想到殿下是为大局,便不气了。”长庚道。
    陆重霜笑了笑,纤纤细指挑起他的下巴,缓缓吻上他的唇,含着舌头轻轻吸吮。妩媚的口脂留在他淡色的唇瓣上,如坊间传奇里专门勾引少女爬墙的狐妖一般迷人。
    鞭子抽多了总归要喂点枣。
    陆重霜继而温和地说:“乖,把今夜的棋下好,回去了陪我。”
    话音方落,糊纸的木门被横向被推开几寸,咯吱一声响。
    葶花露出半张脸,光透过纤细挺拔的身影照在一层成色颇好、鲜有杂质的纸上,一道人影兀自矗立,极有情趣。
    “进来。”陆重霜道。
    葶花等到了主子的命令,才走入房内。
    “底下传消息,西市着火,该出动的人都出动了。”她打头第一句便是这样的消息。
    陆重霜沉吟片刻,轻声感叹。“这两场火,得烧死多少人,多少铺子呐。”说完这句,她极淡地笑了下。“随意一句感慨,你不必放在心上。”
    朝堂相斗,一步走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国运全压在天子和那帮最顶尖的大臣们身上,这两大场大火算不得什么,该烧。
    陆重霜晓得自己是假仁义。若是仁义之辈,早派人去阻止大火,而不是在这儿喝着酒等它发生。
    西市大火,东市必然疏于防备。
    不是多高明的计谋,但胜在胆大。
    “可惜不知道他们如何放火,不然也好先发制人。”葶花道。“要不我即刻派人去查,虽然不比晨风与左小姐,但聊胜于……”
    “不必去查,我已经猜到了。”陆重霜道。“她在朝堂上提的点子,我早该料到的。”
    陆重霜沉默片刻,缓缓吐出叁个字:“凤凰灯。”
    一股寒意袭来,葶花忍不住缩起肩膀。
    皇太女陆照月在早朝提议圣上于上元日至东市赏灯,而这凤凰灯又是她遣人去做的。事成之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去母皇膝上哭诉,说自己不会如此愚蠢,必定有人陷害。主动去揽嫌疑反而使嫌疑变小,再加上她用的十有八九是没户籍的流民和胡人,毁尸灭迹后,大理寺也难查。
    “去,让李柚看好顾鸿云。”陆重霜漫不经心地转着酒盏。“我与长庚去一趟西市,子初昌明阁见。”
    葶花行礼。“喏。”
    她退出房间,合上木门,沿回旋的楼梯向下到后庭。守在门口的两位鸿胪寺侍女见她来,一齐拉开木门,隐秘的花香忽得袭来。
    八角亭临溪而建,一条窄窄的人工挖出来的沟渠内飘着红梅,两叁只豢养的仙鹤悠悠然地挥舞着翅膀。
    风过水动,梅花白鹤。
    亭内摆宴。
    隔一道架在木柱上的帷幔,顾鸿云遥遥坐在那头。带来的侍卫如同匍匐的母豹簇拥在他身边,构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坐在他对面的李柚转头冲葶花招手,仍是笑呵呵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葶花俯身在李柚耳边说:“李大人,西市走水,殿下带人前去支援。”她未曾向鸿胪寺方面透露过半句有关皇太女的事,因而拿这个当借口。
    陆重霜不过是个十七岁的丫头,李柚又私心把她当妹妹对待,便未多想,只好当她偶尔孩子气发作,不愿来见顾鸿云。
    她一个亲王去掺和什么,连京兆尹都是吴王的人。李柚边想,边苦笑着对葶花柔声说:“你替我同你主子说,难得过节,放轻松些,这里有我照看。”
    葶花走后,李柚抚平身上团花宫锦袄的褶皱,冲顾鸿云道:“风和日暖,正是下棋的好时候……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你们汉人的东西,我玩不来。”顾鸿云淡淡说。
    李柚自诩八面玲珑,却屡屡在这个突厥男人面前无计可施。他就像头高傲的狼崽子,不屑与人类交流,不管你提什么都是不感兴趣。
    “刚刚来的仆役是晋王的人,对吧。”顾鸿云顿了一下,主动开口,面无表情地叙述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战场上刀剑无情,错不在晋王,她不必这般避我。”
    “没什么,来是说西市走水,一大片房子都烧没了,殿下骑马前去疏散百姓。”李柚顺着葶花的理由往下说。“难得的日子,竟出了此等丧气事。”
    顾鸿云听完,挥手招来下属,用突厥语说了一两句含混不清的话。碍于男女之别,两人隔得远,李柚隐约听出他在说西市,兴许是在复述自己的话。
    “草原上有一个部落靠近交界处,汉话熟练,那里的许多百姓都会选择来长安行商。”顾鸿云道。“不知道这场大火有无波及她们。”
    西市多胡货,五湖四海的人都在那儿聚集,其中不乏亲近大楚的突厥百姓。
    李柚听闻,觉得自己可能打开了突破口,便提议道:“您若是忧心,我这就遣人去瞧一眼,也好搭把手。”
    顾鸿云沉吟片刻,道了声好。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突厥女战士与鸿胪寺的官员一同前往西市。
    草原的百姓在西市,他派来潜入长安的突厥士兵也在那儿。
    “到了之后传我命令,凡杀陆重霜者,重赏。”顾鸿云用突厥语对手下补充,神态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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