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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野棠回到家已是三天后,徐母穿着刺绣对襟长衫立在窗前,斑驳竹影在绵绵冬雨里萧瑟枯黄,一如家里的气氛。
    白季皙以一身黑衣昭示宁死不从,也着实伤了两家的和气,连董老面上也挂不住,说是尊重年轻人自己的意见,过后还是直接表达了对白季皙的不满。
    在董老这辈人眼里,承诺如同军令,是不可以质疑和更改的,即便不愿意,也应当履行祖父临终嘱托,而不是做出如此不成熟的举动令所有人难堪。
    徐野棠花了不少气力消解董老对白季皙的怒气,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马不停蹄回家来安抚双亲大人。
    “妈。”徐野棠脱掉驼绒外衣,早有人伸手接了过去,同时一块热毛巾递了过来。
    徐母转过身来,徐野棠擦了手,缓步过去,扶着母亲到沙发坐下,倒了杯热茶,“今天有寒潮,站在窗前容易受凉,快喝点茶暖暖。”
    徐母接过茶水,送到嘴边却没喝,垂下眼皮问:“她还是去了?”
    徐野棠轻点了点头。
    徐母放下茶杯,沉重地叹了口气。
    徐白两家是世交,白季皙和徐野棠自小一块长大,算得上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周围人无不认定这两孩子将来一定会走到一起,徐母也早把白季皙当成徐家儿媳妇,花在她身上的心思不比自家儿子少多少。
    上大学前的白季皙,是顶顶乖巧端庄的,说话温温柔柔,做事轻手轻脚,好像打娘胎里就是规规矩矩地,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三餐吃什么交什么朋友一应遵照家里的安排,不曾有一丝一毫违背。
    徐母并不十分喜爱白季皙的性格,觉得她过于温柔无主见,可架不住儿子满心满眼喜欢,为了儿子,也只得早早打定主意,将白季皙当成一朵娇弱美丽的花,好肥好料,一辈子养在徐家的温室里,令她后半生经历的所有阳光雨露都是温和无害的。
    谁料十八岁那年,她会自己改志愿跑去学医,更想不到,大一寒假她就领着一个叫顾瞻的男孩进了家门。
    徐母见过顾瞻,很干净整齐的小伙子,行为大方,见了身世显赫的白家人也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实话实说,虽然顾瞻横刀夺爱,抢了儿子的心头血,她对顾瞻却始终讨厌不起来,同时,对自己教育出来的儿子也极有信心,作为一名志向高远的年轻干部,这点心胸气量徐野棠还是有的,是以白季皙和顾瞻在一起那几年,两家人照样逢年过节聚在一起。
    儿子的克制和隐忍,徐母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或许,白季皙本性就是离经叛道,只不过白爷爷在世时严谨古板的家教将这种本性压抑住了而已。
    这些年,顾瞻说是失踪,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他就是死了,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顾家白家一致对外宣称顾瞻只是失踪。
    也许,这么做能让白季皙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接受顾瞻的死讯,可是,十二年过去了,她还沉没在过去,还幻想和顾瞻重逢,每年飘洋过海跑去顾瞻失踪的地方贴寻人启事。
    十二年啊,徐野棠都36了,父母都70多了,还耗得起几年?
    “野棠,爸爸妈妈老了,没几年活头了,我们做梦都想看到你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们走了以后,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你。你喜欢阿季,愿意等她十年二十年,可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徐母说的激动,衣襟上的珍珠胸针微微颤动,“她一天不接受顾瞻已死的事实,你就一天没有机会。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徐野棠温热的手轻轻地抚着母亲的背:“我明白。我已经在安排了。”
    “真的?”
    “真的。”
    徐野棠思想斗争了很久,直到白季皙坚决上飞机那一刻,才终于下决心把真相一点点撕开给白季皙。
    和母亲谈完,徐野棠让秘书以私人名义接通了麻省总医院人类连接组计划负责人刘圣易教授的电话。
    “刘教授,白季皙在去美国的飞机上,她应该一下飞机就去找你,你最好准备。”
    徐野棠本想陪着去,可是,他现在的身份,随便去一个地方也算算是外交事件,坐到这个位置,他已不单纯是个人,他还代表国家。
    “好的。”刘圣易说,接着问,“我应该让她了解到什么程度?”
    “你只要让她相信那就是顾瞻。”
    刘圣易挂掉电话,洗了手,穿上无菌衣,通过瞳孔扫描进入了位于大楼深部的低温试验室,实验室中央有一个泛着蓝光的透明器皿,里面装满了液体,一颗完整的大脑悬浮其中,勾回里遍布红红绿绿的传感器,三面液晶屏的墙显示着大脑的状态,此刻,它在休息。
    刘圣易在宽大的防静电无菌服里仔细地凝望着这浸泡了十二年的脑组织,想起它的主人不禁泪水盈眶,刘圣易俯过去,低声说:“顾瞻,她来了,你的小白来找你了。”
    辨识性极高得声波输入装置立刻将刘圣易的话转化为电流信号,通过传感器传给了大脑。
    背后暗淡的液晶屏骤然亮了起来,它苏醒了。
    通常,大脑组织的苏醒需要大约四个小时,可唯独提到小白,它总是苏醒得特别快。
    美国这边的专家以为小白二字对中国人有特殊的意义,只有刘圣易知道,小白只是对这个组织有特殊意义。
    曾经,“小白”是他的命,他的灵魂。
    白季皙来到麻总的神经研究所前,看着眼前巨大的蓝色盾形标志,恍惚中有一股似曾来过的感觉。
    刘圣易单独下来迎接她:“白季皙,好久不见。”
    “刘师兄,您好!”白季皙伸手握了喔。
    刘圣易是顾瞻的嫡系师兄,在校期间他和顾瞻就在神外研究所研究人脑对接,希望有朝一日能帮助瘫痪人士重新获得肢体控制能力。
    那时,但凡有点发现,顾瞻就会兴奋地拉着白季皙去“长长眼”,每次去,白季皙都能见到沉迷科学足不出户的刘圣易。
    “师兄,徐野棠说你能帮我找到顾瞻。”白季皙穿着一件短款的白色羽绒服,没有戴帽子,鼻尖冻得通红,乌发垂在肩上。
    刘圣易想,如果图像能变成脑电波信号,不知它看到眼前的白季皙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应该还是惊艳吧。
    顾瞻说过,即便只分开十秒,再见还是会被他的小白惊艳到,还是会怦然心动。
    刘圣易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请跟我来。”
    重点实验室是不允许外人进入,刘圣易只在申请书上提到参观者是小白,便获得了实验室上下一致同意。
    小白是他们研究对象最好用的刺激源,是一个神秘的有魔力的代号。
    白季皙忐忑紧张地跟在刘胜义后面,一路上收获了来自各个成员友好又带点复杂的眼神,到了更衣室,换了衣服,在往深处走,又换了一套衣服,最终她穿着防静电无菌服懵懵懂懂地站在水晶缸前,
    “这是?”白季皙问,继而惶恐起来,声调变高,“顾瞻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透过笼罩在头上的透明薄膜,刘圣易看到白季皙因为激动嘴唇在颤抖,眼睛里涌现出令人撕裂的痛苦。
    刘圣易后悔了,不应该同意徐野棠的提议。
    真相已经被她选择性遗忘,为何不让她带着遗忘度过余生,那样,至少她还能保有期望。
    “顾瞻在哪儿?”白季皙纤细的身子慢慢往下滑,刘圣易赶忙撑住她,将她一步一步搀扶到双手能抱着水晶缸。
    “这就是顾瞻。”
    白季皙泪眼迷茫地看着在淡蓝色液体中的那团组织,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不。这不是顾瞻。顾瞻是个人,不是你们造出来的脑组织。”
    这时,墙上的液晶屏一齐闪烁起来,杂乱的字符在屏幕上飞速飘过,各种仪器报警声此起彼伏。
    一个研究员喊道:“教授,这是怎么回事?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刘圣易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它太兴奋了,脑电信号通量极大,屏幕显示不过来。过一会等它平静下来就可以了。”
    白季皙跌跌撞撞要往外走:“不,这不是顾瞻。我要出去。我要去找顾瞻。”
    “这就是顾瞻。小白,你还记得吗?我和顾瞻都签了捐献脑组织供研究的志愿书。”
    “可是顾瞻没有死。”
    “他死了。小白,他的身躯已经化成了泥土,他的中枢神经被我们保存了下来。”刘圣易说着,将白季皙搀扶起来,再一次走到水晶缸前,“这就是顾瞻。”
    巨大的冲击令白季皙一时无法接受,过了一会,她还是坚持这不是顾瞻。
    刘圣易吸了口气,诚如徐野棠所说,她终有一天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只有认清了事实,她才能走出来。
    “你尝试问它几个问题。它来回答,这样你就能做出判断了。或许你可以先让他安静下来。”刘圣易托着她的手肘,鼓励她往下进行,“小白,深呼吸,把自己情绪调整调整,然后叫他安静。”
    白季皙大喘了几口气,颤颤低声:“顾瞻,我来了,你可不可以平静一下,跟我说几句话?”
    屏幕上五颜六色的乱码渐渐地变成了五个汉字:“小白,你好吗?”同时拟合成顾瞻的声波从扩音器里发出来。
    白季皙眼前一片模糊。
    她独自走上前,站在盛放的脑组织前,低语道:“我很好,你呢?”
    机器在沉默,过了许久,屏幕上才缓缓出现:“我也很好。”
    白季皙问了几个只有她和顾瞻能知道的问题,确认了这的确是顾瞻的大脑。
    顾瞻真的不在了。
    白季皙十二年的念想希望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全部破灭。
    他死了,顾瞻死了。
    白季皙的心仿佛掏了窟窿,灵魂破了个洞。
    四周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无数潮水朝她劈头盖脸涌来,她喘不上气,没法呼吸。
    她扼住自己的喉咙,随后就晕了过去。
    “她怎么样?”麻省总医院精神疾病专家唐纳教授一出来,刘圣易就赶上前焦急地问。
    “从体格检查看没什么事,不过,你知道,精神分裂很难通过查体判断复发。”
    “那精神检查呢?”
    “不确定。”唐纳教授实话实说,“我不明白,十二年前她首次发病就是受了未婚夫去世的刺激,当时她屏蔽了这段痛苦回忆,接受了半年的治疗才恢复,你们怎能冒险再刺激她?”
    “我们……”刘圣易已经懊恼得肠子都青了,“对不起,是我的错。”
    白季皙一直在做梦,梦里一切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就像是发生在昨天。
    她刚踏上这片土地,顾瞻如她所愿开着一辆淡粉色mini cooper来接她,
    他们的房子坐落在湖边,后面是一片高耸入云的云杉。
    顾瞻告诉她这里不时有小动物光顾,来的最多的是小浣熊,这个小东西会搞破坏,溜进厨房偷蛋吃。
    “喜欢吗?“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温声细语。
    “喜欢。“
    “那我可以吻你吗?“
    恋爱四年多,因着对白季皙父母的承诺,顾瞻克制地连手也不敢多牵,更遑论亲吻了。
    在这俯仰之间只有两人的天地里,她们第一次肆无忌惮地亲吻。
    四年的渴望,一点点化作了最热烈,最甜蜜的吻。
    除了幸福,白季皙没有其他感受,她幸福得天旋地转,幸福得犹如新生。
    她喜欢顾瞻给她的一切,因顾瞻知道她喜欢什么,被子,家具,甚至卫生棉的质地,他都知道,选得无一不合她的心意。,
    她喜欢看小动物,所以早就准备好了鹌鹑蛋、坚果,他在屋内收拾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廊上看小浣熊欢快地进食。
    透过窗户,她能看到他似乎在藏什么东西。
    顾瞻总是会给她惊喜,这一次,不知是什么,她期待着,心情无比愉悦。
    在这个世外桃源,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空间,都只属于她们两个。
    她可以完全把自己交给他,毫无保留,不受约束。
    想到这,她不禁双颊发热,将手里的坚果丢进瓷盘,起身去湖边浇了浇脸。
    傍晚,顾瞻带她去一家法国餐厅吃饭。
    为了找到符合她口味的餐厅,顾瞻先来的一个月里,每天试吃一家。
    这家是顾瞻认为她一定会喜欢的。
    果然,餐厅里所有菜品都仿佛在迎合她胃口,做的美味可口。
    如果冰淇淋没那么好吃,或许晚上就不会绕路过来买,也就不会遭遇失去控制而冲进餐厅的皮卡。
    一阵剧烈的头疼,白季皙猛地坐了起来,呕了半天,只吐出一点味道极苦黄色粘稠的胆汁。
    皮卡冲进来时,她在选冰淇淋口味,而顾瞻去了洗手间
    那天死的应该是她。
    是顾瞻冲过来把她扑了出去,他自己却卷进了车底。
    吐完,白季皙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陌生的,从此后,世上再没有顾瞻,再没有人给她送饭占座,给她整理期末重点,也不会有人凌晨四点起来,从北四环跑到东四环排队买她爱吃的糕点。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它在这等了十二年,她的自欺欺人让她迟到了十二年。
    白季皙泣不成声。
    刘圣易推门进来,白季皙扯掉扣在脑袋上的电极片,抓住他的胳膊:“带我去见它。我有话对他讲。“
    “你现在不稳定,不适合去见它。“
    “你们怀疑我精神分裂复发?“白季皙满脸泪痕,可是思维异常清晰。
    刘圣易愣了一下:“你,你都想起来了?“
    白季皙垂下头,任凭眼泪掉在手背上:“都想起来了。“她仰起头,恳切地说,”带我去见他,最后一次。“
    重新站在幽蓝的水晶缸前,白季皙平静得如同一面湖水,她像一个久别重逢得好友一样和大脑聊着家常。
    聊初次见面,聊学校的饭,聊他们的好友……
    “你知道吗?老大生的是闺女,笑笑生了一儿一女……“
    屏幕是灰色的,代表它在聆听。
    “你那天藏的是什么?“
    “戒指。“它回答。
    “藏在哪儿了?“
    “衣橱最左边的缝隙里。“
    “你要跟我求婚?“
    “你愿意嫁给我吗?“
    白季皙点头:“愿意。“
    “我很高兴。“它表达的方式和顾瞻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能讲讲你在这里的事吗?你平常都做什么?”
    “想你,还有……”它没往下说。
    白季皙抬头看了一眼刘圣易,他眼神躲闪,把头转到另一边,很明显的愧疚。
    白季皙双手在颤抖,但她努力地保持着平静:“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对我说吗?“
    许久许久,时间仿佛停滞了一个世纪,就在大家都以为它受到刺激要休眠时,空中传来顾瞻的声音,犹如从前在她耳边那样温柔。
    “小白,好好活下去。“
    白季皙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去揪住了刘圣易的衣服,大声地质问:“你们到底对它做了什么?“
    它知道它其实死了,它知道它只是一个组织。
    它一遍一遍地体会死亡的万劫不复,不断遭受思念的折磨,同时明明白白知道,对这一切,它无能为力。
    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十二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边无际,永无尽头。
    它一定不想继续了。
    “放了他,求你了。“
    一面是哭喊哀求的白季皙,一面是闻讯而来的研究所高层和安保人员,刘圣易握紧的拳头最终无力地松开了。
    被带出实验室的时候,白季皙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拔掉了能量维持系统的电源和备用电源。
    接着就是旷日持久的官司,打得她筋疲力尽,几近崩溃,可是她从不气馁,只因这一次,她为顾瞻而战。
    胜诉后,她获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来到湖边小屋,然后在柚木衣橱的夹缝里找到了一枚钻戒,不大不小,正好能套在她右手无名指上,内圈有一行花体英文:
    the sun  the moon  and you!
    …………………
    天刚蒙蒙亮,林县保护区医院院长林东如往常一样汲着一双黑色布鞋起来了,他披上一件薄外套,将屋内几十盆鲜嫩欲滴的玉露逐一搬上露台,等吃完早饭,太阳高悬,温度炙热时,他又逐一搬下来,每日如此,从不疲倦。
    众所周知,林院长扎根保护区几十年,没别的爱好,就爱养玉露,繁盛的时候,有一百多盆,房顶上,过道里,乌泱泱一片绿色海洋。彼时若有人问保护区医院在那里,必有人告诉他:喏,山坳里绿色屋顶的就是。
    林院长一生未婚,更无子女,老了以后得了阿尔茨海默,到最后,连怎么吃饭都忘记了,在生命最后一刻,能记得的只有他的玉露,还有,那个像玉露一样葱翠美丽的女子。
    他记得,是她把保护区医院发展成二甲医院,让附近几百里的牧民有地方看病求医。
    他记得,她在这里工作了25年,每一年都有一辆神秘的车从外面驶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神秘的人,和她坐着聊聊天,短暂地停留,随后离开。
    他记得,第26年,她的父亲离世,家中只剩下老母亲,于是她离开了。
    过了两年,他经常在电视上看见她,陪同丈夫出席各种活动。
    他记得她的丈夫叫徐野棠,她叫白季皙,他们在61岁时喜结连理,共同走过了20年。
    ※※※※※※※※※※※※※※※※※※※※
    瞎扯的。
    下章写慕家那些鸡飞狗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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