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焕之颔首:“见过,敞之引我面见,虽仅有一面之缘,记忆犹新。”
“司马清真如外界所说孤僻乖戾不近人情。”王善叔也很好奇这位传奇式人物。
孟焕之忆起往事,轻摇头:“司马老族长风姿绝然,非凡人可比拟,才华横溢,犹以六字骈文冠绝天下。说来当初内弟能赢他实在是侥幸,老族长只用六字骈文,旁的文式不屑于示人。”
六字骈文!妻子曾说过幼时家学中有一位老师骈文作得极妙,莫非就是秦府中的司马女先生,真是巧了。
孟焕之努力回想司马老师的一点一滴,当真是绝代风姿,司马氏这对族兄妹都有着旁人难以比肩的才气和风度,若说真有点什么,只能感叹孽缘!
不出孟焕之所料,傍晚时分,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翩翩而来,直言受司马山长之命来下贴。
兰竹暗纹纸张,两行瘦金体跃然纸上,飘忽灵动,天骨遒美,逸趣蔼然,寥寥几句独邀孟焕之一人相会。
孟焕之接贴恭谨回话:“劳烦回禀老族长,我必准时赴约。”
送信的使者气度不凡,轻飘飘一句:“后日黄昏,家主恭候孟大人到访。”说罢施然告辞。
王善叔拿着司马清亲笔手书的请柬翻来覆去看不够,语气中带着忧心:“修远当真要一个人前去?”
“不假。”孟焕之神情笃定。
☆、189|第 189 章
进入扬州书院的山门,拾阶而上数百级,几百年来来来往往的鞋履磨得石阶光可鉴人,又在石条上踏出足印,可想而知每日往来人数之多。
绿树葱翠,芳香吐芯,比花草树木更吸引人的是远处的五座大藏书阁,数以万计的孤本旧字画,乃司马氏引以为傲的资本,也是天下读书人心生向望的去处。
八年前,因有王慎的引荐,孟焕之得以进入藏书阁一观,短短半日功夫,他只走马观花逛了一座楼阁,夕阳西下时对着其余四座书阁望洋兴叹,恨不得多生出几双脚和眼睛。
同样太阳西斜时,孟焕之远眺楼阁檐角,半映在余晖之中,显得分外高大醒目。比他们更难以愈越的是司马氏的门第观念,以及现任司马氏族长司马清深不见底的*。
司马清不会轻易更改主意,成与不成都要一试。
倾刻顿足,孟焕之复抬起脚跟随迎客的大管事继续前往司马清所在正堂。
长宽皆数丈许的轩室,开阔明亮,梅兰竹菊四君子屏风前置着榻几,一位老者头发半白,风骨清瘦,斜倚捧着书札阅读,悠然自得,高峨广袖,俨然十足魏晋风骨,听见脚步声只轻抬眸,“你来了。”
似他们相识许久,无须多余客套。
孟焕之今日登门拜访也未着官袍,一袭银色流云锦衣,玉冠束发,芝兰玉树站在堂中,施然行以后生之礼,“晚生见过老前辈。”
半晌等不到回应,孟焕之不再拘泥,拣了客席入座,信手拿起几上漆器浅抿,有茶的清香,也带着一缕花草香气。这味道,他很熟悉,兰花的淡香,同样是孟焕之最喜的花草,闻了近三十年了然于心。
司马清忽略到访的客人,注目于大管事手中的一个木匣,深如古潭般双眸微起波澜,过了许久才相问:“她让你送来此物?”他从来都无须避讳,逃之夭夭的人是她,从江都避走燕京城,又从燕京远遁暹罗。掐指一数,一别三十余年,今生再无相见之时。
孟焕之似不经意,“晚生也是受别人所托代为转交,不知原主为何人。另有句话要转呈:此云非彼筠,旧人勿痴念。”
管家见主人示意,脚步轻盈把匣子送到正座条案上,躬身退出,只余宾主两人对座。
屋内阳光充盈,朵朵兰花栩栩如生,纹理雕痕沾上余晖的金色,散发着幽幽的光泽,带出岁月沧桑感。广袖挥起如云,落下时已覆在其上。
司马清手下摸挲着阴刻的兰花,犹如老者闲话家常:“你可知老夫取字?”
“如果晚生没记错的话,前辈取字为退思。”孟焕之态度恭谨一如他素日在有名望的长者面前。
司马清美目半眯,轻哼一声:“老夫自幼未曾学会退思,如今更是不会,枉费先父一番苦心。”他最不喜自己的字,使得无人敢以退思二字称呼他,外间也鲜少有人知道司马家族长的字。
孟焕之亦不相让,反唇回击:“前辈若不退思,数万人即将闭门思过。”
司马清正看一眼屋内年青后生,银衫风流,已初露峥嵘。他不由浅笑,淡淡质问道:“数万人?都因何故?”
“老夫一不想封王,二不想称帝,只想保住江南这片乐土。何况君王无德,不足以令人臣服。”
年过半百的华服老者目光灼灼,坐直身紧盯孟焕之不放,推出手底下木匣,手指着一朵盛开的兰花,放缓语调却气势咄人:“听闻孟氏修远也喜兰,庭院中植种数株,衣行起居都饰以兰花图样。汝之心悦,可知此兰亦心悦汝否?”
孟焕之有足够的耐心和涵养听完司马清的连番追问,逐条答复。
“数万儒生会因前辈牵连,若干年间不得出头,此其一。若究其原因首当其冲派系之争,党|同伐异祸害不浅,朝中争斗不休,民亦不得民宁。”
“其二”,孟焕之压重声调道出:“前辈欲凌越于法度和朝廷之上,乐土即成焦地。君王无德,天下有德,江山不改本色,前辈舍本就末实不应该。”
话中意味深长,孟焕之不再收敛锋芒,电眼如炬紧逼司马清。
司马清神色不为所动,静等着孟焕之说出下文。
修长手指拿起几上茶茗再浅品一小口,孟焕之缓语道:“晚生素喜兰草,只它高洁坚贞。我见泽芝若仙姿,料幽兰见我应如是。”
语罢,漆器落于几上,一弘浅茗不泼不洒,淡淡的琥珀色液体微微晃动几下趋于平静。
写意疏狂,他非凡鸟,今朝拔剑出锋,有种说不出的酣畅淋漓。面对司马清,孟焕之清傲本色显露无遗,虽跪坐在席,随时都可出击制敌。
司马清面色微动,默默注视孟焕之许久,唇边现出浅笑,指着远处的阁,不无自豪道:“它们都是司马氏的无价之宝,经数代人沤心沥血收集编造,山门中的梓梓学子更是我司马氏立足的根本。”
任朝廷如何行动,打不散扬州司马的精神气,见司马清心中打着这样的主意,孟焕之亦不惊奇,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
“文可兴邦,亦可误国。一叶蔽目,不知秋来早。江南文人同属王臣,眼中却只盯着这一片沃土,可曾想过中原腹地流民上万无家可归,可曾为塞外及北疆的边民考虑一二,何曾疼惜众将士拼死抵御外敌。若鞑靼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江南能保得住几日安宁?!”
司马清轻哼亦固执己见,“此间诸事皆由老夫担待,勿须旁人费心。”见孟焕之仍有话说,他摆手制止,“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罢。”轻描淡写一句下了逐客令,重新捧起书札就读。
已然谈崩多说也无宜,孟焕之缓缓站起来,施礼告退,伴着和风顺级而下。暮色中他再次回望扬州书院,此处已屹立数百年之久,久得大家都觉得它与山水浑然一体。
回到驿馆,王善叔已在厅中久候,只追问一句:“如何?”
孟焕之轻摇头,如实道出与司马清会面的经过,只略过木匣一事。
王善叔听后久久不曾说话,末了轻捶一下桌面,“既然如此,莫怪我们心狠。”
话说得激昂,语气中却带着悲壮。司马清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他二人拼上身家性命,即使能拉得司马氏失势,惹恼了文人们,身前身后定会背负无数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