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万贞儿照顾他确实极尽心,便是景帝年间,虽因身份关系无法为他挡下所有磋磨,但也是极力尽着好的给他;后来英宗复辟,万贞儿心疼他正长身体的年纪却受了那许多苦,越发食补药补的,把个原来还颇眉清目秀的小皇帝,给补得十分白胖圆润,虽还不到圆球儿那般夸张,可顶着起码一百七八十斤的肥肉走路,还要一路从清宁宫走到永宁宫,却真不是什么轻松活计。
二来嘛……
小皇帝偷偷拿眼往左后方瞥,让父皇走在自己后头的感觉好惊悚有木有!哪怕只是落后半步呢!可不管小皇帝如何缓步慢行,唐悠竹总能落后他半步,又拿“且快些走,省得饿坏皇长子”的话逼他,小皇帝也是真心疼惜万贞儿这一胎怀得艰难,也不敢继续与唐悠竹比这乌龟爬的功夫,心里却越发忐忑。
待得进了永宁宫,万贞儿一时没有多想,打眼看小皇帝居然带了个只看服饰便不是个内侍的外男走了进来,便依然拿出她那管制小皇帝的做派,柳眉一挑,对着小皇帝轻嗔薄怒道:“深儿如今做事越发不讲究了!什么人都能往这儿领?便是哪个又给你荐了什么比宫中御医都强许多的大夫,也不该这么一声儿不说地就领进来呢!”
又对唐悠竹怒喝:“陛下一时没想着,你也能就这么随意乱闯?”便要让人将唐悠竹拖出去乱棍打死!
却不怪她生气,虽如今只是春末夏初的时候,要说热也还不算很热,但万贞儿因着双身子,格外燥热些,在自己宫里头时衣着不免随意,此时只穿着一身薄薄的中衣,领口还开了两个扣子,虽双臂上还搭着条软罗,到底不雅。给小皇帝见着了也罢了,忽然给个外男撞个正着……
☆、158·继续忽悠
明朝正是程朱理学兴盛的时候,女子贞洁十分要紧,今儿撞的这一出,若是有人挑刺,万贞儿便是死也死得不清白了,可不就难怪她如此?
到底贵妃之尊,又是皇帝半当良人半当母亲待着的,不过打死个民间寻来的大夫罢了,万贞儿真不当是什么大事——至少远不比她自己名节要紧。
却不想把个小皇帝吓得如筛糠一般,好不容易才清晰的口齿又结巴得说不出话来。总是万贞儿,不拘哪里的万贞儿都能与她的朱见深心意相通,便是不说话也猜出几分缘故。一时虽还想不明白皇帝怎么会因着个大夫便这般,万贞儿也不忍再吓他,少不得将一干想要上前拉扯唐悠竹的内监都挥退了,又看小皇帝面色,连贴身服侍的一干宫女嬷嬷们也挥退了,才在榻上坐下,没好气问:“行了,现在总能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了吧?我今儿的名节啊,可都给你毁干净了!”
可不是,虽万贞儿手臂上搭着的软罗已经披到脖颈肩背上,不该露的地儿都遮掩仔细了,到底给个外男看了去,如今还挥退了那许多人,只留了他和皇帝——亏得还有皇帝,不然不用外臣,周太后与吴皇后就能把她赐死了去!
但就算还有皇帝在,万贞儿也有把握能把看到方才那一幕的人尽皆封口,可也难保周氏不找茬,万贞儿这些天又因着身上不适,总忍不住心浮气躁的,越发没耐心与周氏周旋,对小皇帝不免就随意了些。
往日小皇帝也是不在意的,多半还要越发做小伏低地去哄她,今儿却不知怎么的,一边儿竟是努力板着脸要做威严状,一边儿却又满目惶惑地与她打眼色,看得万贞儿越发想不分明。
最终还是唐悠竹看不过去,自己先行在另一边椅子里头落了座,又示意小皇帝去万贞儿身边坐下,小皇帝显然意动,但左右看看,还是依着唐悠竹坐了。
万贞儿眯了眯眼,直到此时方仔细打量了唐悠竹一回,却越看越惊——她原也是宣宗时期便进宫的老人了,与英宗虽不算熟稔,但因在孙太后宫中服侍、后来更被委侍奉皇长孙的重任,对这位先帝爷也真算不上陌生。先时是没往心里去,此时越发越惊,不禁收敛了脸上嗔怒之色,垂眸温言:“陛下,这位是……”
小皇帝看了看唐悠竹的脸色,将唐悠竹点头,他便张了张嘴,却半晌儿讷讷不知当作何言,最终索性破罐子破摔:“贞儿,这位是父皇,快来见过。”
一边这么说,一边却忍不住要去扶着万贞儿,却是陪万贞儿去给两宫太后请安时习惯了的:怜惜她双身子艰难,每每总要扶着她一起行礼。
也亏得小皇帝迎了那两步去,万贞儿才不至于仓促起身之下摔出个好歹来,只不过脸上惊疑不定地盯着唐悠竹看了半晌,而后作势要行礼,却不着痕迹地将小皇帝给拉扯到背后去,同时厉声喝令宫人进来,“将这胆敢欺哄陛下的贼子拿下”!
——也许是不像周氏做贼心虚,这万贞儿倒连丝毫犹豫都没有,直接将唐悠竹定位成“贼子”了。
却不知道有意无意,并没有喊出“假冒先帝”四字,但也亏得她如此,小皇帝支支唔唔惊慌忙乱地把宫人又挥退下去时,也顺便免了他们因为听到不该听的东西而平白送死的祸事。
只是万贞儿却十分恼怒,一边儿将在她看来已经被哄得神志不清的小皇帝护在身后,一边怒瞪着唐悠竹——尤其着重他在近午的光线之下,映在地上相当明显的影子:“先帝入殓是众臣并两宫太后亲自看着的,再妥当不过。如今这么个明明影子清晰的家伙,倒来冒充先帝,亏陛下也信!”
又鄙视唐悠竹:“要哄陛下,下次换点儿新鲜花样——只你多半只能等下辈子了!”
倒把唐悠竹说得哭笑不得,又感叹虽然这里的朱见深越发胆小愚孝,这儿的万贞儿却也越发的护犊子,瞧瞧那一边儿把小皇帝护在身后、一边儿已经要去拿长刀的凶残样儿,小皇帝还真当她是个行礼都吃力的高龄孕妇呢!爆发起来这肚子里头揣没揣包子都一样凶猛嘛!
摇摇头,此时再想解释什么“我没故意冒充皇祖父,是周太后认错了”的太麻烦了,要让万贞儿接受他居然是朱见深在几年后和别的女人生的、且最终还成为登上皇位的实际皇长子……唐悠竹看看万贞儿虽优先护着小皇帝、却也没忘记尽量护着肚子的仔细,很相信那比让她相信他是英宗难得多。
毕竟英宗从坟墓里头爬出来还有个好理由嘛!周太后实在闹得太不像话啦!他是来给小皇帝撑腰、顺便帮万贞儿打压那个近来越发爱给她下绊子的“婆母”的。
虽然这种说法也很扯,但人总是更愿意相信对自己有利的可能。
又另一边小皇帝,虽慌慌张张结结巴巴的,却一直要去抢万贞儿手中的刀:“不可对父皇无礼,也别伤了你自个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小皇帝胡乱劝着时说的那句“父皇与我一道从清宁宫走来,要对朕不利早做了”打动了她,万贞儿眼光仍带着十分疑窦,到底将刀收了回来,却没挂起,只驻在她自己膝下,又把个犹豫着是不是该上前的小皇帝挡在身后,弄得他只能努力侧过身子给唐悠竹请罪。
唐悠竹倒也不生气,反道:“万氏虽无礼,但如今你母亲越发不耐烦理事,你庶母周氏又跋扈不知礼,也不懂多为你想着,倒还真需要万氏这样的人帮你打理着后头。”
万贞儿听他这语气,倒真把自己当先帝了,心中直犯嘀咕,只是如今小皇帝死心眼子信了她,她肚子里头又踹着一个,实在难以护得两个小崽子都周全,又不好在清宁宫接连闹事的时候让小皇帝在宫人面前太没面子……一时投鼠忌器的,虽并不信,却不得不陪着唐悠竹将戏演下去。
但听得唐悠竹将对小皇帝说的话又说一回,只不过换做一种叮嘱她多劝谏皇帝,别让他因着愚孝给小人蒙蔽了、反将自己置于险境的语气,万贞儿却不禁大骇。
实在是唐悠竹所言,若皇帝自己混乱了规矩礼教之后、诸王反叛的可能性——尤其那崇王凭着周氏做出来的嫡子名分可能占到的便宜,对于万贞儿与朱见深这样吃过景帝年间那般因为英宗出事、而诸皇子年幼而不得已的叔王继位之事的人来说,是一种既可能、又可怖的前景。
当日景帝也未必有要诸侄儿性命的意思,若他真的有意,便是万贞儿再精通宫廷暗算、又粗通武艺,也万万护不住身为英宗长子的朱见深。但即便景帝无意,也架不住底下揣摩圣心有意讨好的宫人,朱见深冬日挨冻、夏日酷热,更数次吃下去好些相克成毒的食物……几次三番的大病,这还是万贞儿护得紧呢!
这样的事情要是再来一遭,这一回还未必能有个再次复辟的先帝……
明明是让万贞儿觉得燥热的中午,却因心中森寒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唐悠竹见状,缓和了声音:“如今事情也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虽皇帝与众臣达成两宫太后都附葬玄堂左右的默契,到底不曾有明旨,便是改了主意,众臣只有欢喜陛下知礼的。而周氏堵住钱氏那边隧道的事情也还没闹出来……皇帝虽因着引得众臣哭谏的名声有些不好,也还可以挽回……”
一边说,一边从包裹格子里头取了份空白圣旨来——幸亏自己当日想着与酥酥在外行事方便,将这不要紧的东西也带上许多;更亏得大基三包裹格子比修真储物还万能,法力都给禁用了,这基三技能却依旧给力!
一面空白圣旨不算什么,对面给他这手凭空取物的本事震得对他是先帝再世越发深信不疑的小皇帝、和从“你个骗子”到“难道真是给周氏气活了的先帝”转变的万贞儿,才是重点呢!
唐悠竹一边在心里头暗搓搓地得意,一边取了笔墨挥毫写下,也没许多废话,只不过是声明一点:周氏恭谨柔顺也罢了,但若行事太过,允钱氏以嫡妻身份训斥这个侧室,若钱氏亡故,则由诸位大学士酌情,必要时命其身居佛堂为先帝抄经祈福,且每日必须亲手抄就两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另,为礼法计,周氏虽是当今生母,但非嫡妻,附葬玄堂之侧的事情,再也休提!
唐悠竹的毛笔字一贯有限,但弄点儿小技巧,让圣旨上出现一手几可乱真的英宗手迹却也不是不可能——万贞儿是见过英宗手书的,虽见的不多,可看了圣旨之后,少不得又多信了一分。
☆、159·笑而不语
小皇帝更是深信不疑,只是有些讷讷:“一天两遍经书……我、我帮着抄一遍行不?为父皇祈福,原也是我做儿子该当的。”他倒不敢再提附葬之事,只是觉得生母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在这宫里头熬到这份儿上,却要每日抄上两遍经文,也实在可怜。
唐悠竹似笑非笑看着他:“之前朕才和你说过,你只要能够亲贤远佞、守住基业,不为了愚孝心思将我朱明天下便宜了你那庶妾生母去便是大孝了,怎么,才转眼又忘了?”
小皇帝讷讷:“没忘,但一遍经文而已……”
——这家伙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正经念过经的,感情老宫人说的什么“太上皇至孝,少年时常陪孝庄皇后为英宗皇帝抄经祈福”的话,都是溢美之词啊!
倒是万贞儿好歹知道点儿经文长短,虽也不知道具体字数,但粗略算算,也知道那至少两万字以上的地藏经,远不是小皇帝一天能抄出一遍来的——只怕就算抄上一个月,也要抄得手肿眼花才能抄出一遍来呢!
小皇帝就瑟缩着问唐悠竹:“那母后如何一天抄得出两遍……”
唐悠竹笑而不语。
万贞儿却不消细想就能想出几个好处来:
一则周氏这般,便没什么空闲去琢磨些让深儿为难的事情来,甚至连听戏吃茶儿,都要被人说嘴对先帝不尽心呢!
二来嘛,这话儿传来传去的,到了外头谁知道周氏抄经是为了什么呢?大家伙儿只会说周氏侍奉先帝十分尽心,连带着深儿继位之事,自然也越发名正言顺。至于之前文华门哭谏的缘故……周氏对先帝太过看重,一时痰迷了心窍也是有的,如今及时改过便仍是好人,深儿更是孝顺憨直的好孩子……
至于其他像是是否故意给周氏留点儿讨好皇帝、好让他不要真死心眼盯紧了每日两遍什么的,却是万贞儿也不好真当着人提点小皇帝的,只好含糊过去,但饶是这般,也很让小皇帝明白他“父皇”的用心良苦,又感叹万贞儿果然兰心蕙性,更感念她体贴爱护自己的心意,因万贞儿还帮着周氏求情:“若清宁宫其他太妃也想要为您祈福抄经,是不是也能算在这两遍里头呢?”
小皇帝虽不是个聪明人,却也不是个真傻子,周氏对万贞儿的为难,虽没摊到明面儿上尽数与他看,总有些许察觉。如今万贞儿待周氏却是这般……
小皇帝真给感动到十万分,他那“父皇”似乎也很受触动,沉吟半晌后忽然叹了口气:“我只当惟深儿是个愚孝的,却不想你也这般有孝心。只可惜,周氏实在不是个懂人好意的。”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万贞儿的肚子,看得万贞儿心惊肉跳的:
“父、父皇这是何意?”
唐悠竹又叹了口气:“朕之前机缘巧合,曾偶然见着些不足为生人道的册子,却说这孩子出生不过数月、甚至连名字都还没取,便要没了,还只当是万氏年纪大了,这孩子养得不好……如今一见,万氏气血旺盛,这孩子气息也健旺,如何就那么容易没了?万氏你当日能在祁钰时护得深儿周全,如何就又护不得又一个皇长子?却原来……也是,谁想得到能有那般狠心呢?”
万贞儿驻着长刀的手发颤,刀鞘与地面撞击出细碎的声音,一声声仿佛都撞在小皇帝心里头,极致的紧张之下,他反而不结巴了:“怎么可能呢?”
唐悠竹只管语焉不详的,也不去与小皇帝争辩这可能不可能,只伸出手招了招,窗外忽然就飞进来一面小镜子——其实乃是雨化田知他心意,将那面风月宝鉴借了出来,小皇帝与万贞儿却只当是这位“先帝”的又一仙家手段,越发恭谨了起来。
唐悠竹装上了瘾,明明有着风月宝鉴为媒,便是在这宫里头法力禁锢了大半,要看一看周氏那边的情况也不算太难,他却非得举着镜子做出好一连串的法诀,看得万贞儿都眼花了之后,才在镜面上一抹,示意小皇帝与万贞儿都过来看。
万贞儿此时对唐悠竹的来历已经信了七八分,虽还是有些本能的防备,但也不过是拿身子将他和小皇帝隔开,并不拒绝小皇帝将她扶到那镜子边上的动作,故而将周氏一番要如何说服、逼迫皇帝与她一道将“先帝”送归安息之地的筹划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注意到其中两点:
周太后特意嘱咐“永宁宫贵妃那儿是双身子,从来孕妇最忌讳这些事,可千万莫冲撞了”,仿佛关心,但以万贞儿对周氏的了解,这话里头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