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贵妃在他幼年时,对他似乎格外怜惜些。
也许那样的怜惜和她对一条哈巴狗儿时也差不多,但雨化田决定冒险用一用。
不着痕迹地低头擦去妆粉,仿佛失神打盹儿了一般一点脖子,而后迅速回神请罪:“奴婢该死,殿下恕罪!”
万贵妃有些不高兴,但她一眯眼就看到雨化田眼下厚重的青黑,不由蹙眉:“莫非那些奴婢这么嚣张了?本宫还没死呢!一个个就阳奉阴违装神弄鬼地哄本宫不说,还敢背地里磋磨你不成?”虽说内侍干的都是辛苦活,但这孩子好歹也是个少监,少少也该有百八十个人服侍跑腿的,怎么倒把自己累成这样?
雨化田低头:“无事,皆是奴婢太笨了的缘故……”
万贵妃越发怒极:“你哪里笨?是因为你是本宫提拔上来的,格外让人看不顺眼吧?”
雨化田连声只道非关公事、无人为难,但他越是如此,近来十分疑心宫人欺负她年老无子的万贵妃就越发以为他是受了欺负,一时气得胸口都发闷了,雨化田才仿佛不忍她气恼才无奈解释了:“奴婢真没受人欺负,谁不知道陛下最是敬重殿下?奴婢是殿下门下人,如何会在这宫里被欺负?实在是奴婢自己、自己……”
一咬牙,雨化田十分羞恼惭愧低头:“眼看殿下千秋将之……奴婢这一身前途皆是殿下所赐,取何物进献都不足以显示诚心,便有个傻念想,想亲自驯养好一只兔子献与殿下,不想奴婢愚笨,连一只小兔崽子都养不好……”
万贵妃惊愕:“你这模样,就是养兔子养的?”
雨化田十分羞愧:“奴婢原以为烈马都驯养过,养只兔崽子应当也难不到哪里去,不想那小兔崽子虽还没断奶,但排泄秽物却多,奴婢一晚上要起来给他处理好几回,几番折腾就睡不好,这些日子攒下来,就成了这副模样……方才更在殿下训话时走神,实在万死!”
万贵妃却仿佛想起来什么,叹了口气:“……你倒也怪,什么不好想着本宫,就想着兔子,若不是年纪对不上,本宫几乎要以为是……”
有件事情,莫说雨化田,便是当今皇帝朱见深都不知道,万贵妃那个还不及取名就去了的可怜孩儿,当日最喜欢玩她身上一件兔皮披风,万贵妃还想过等这孩子略大些儿,给他作件小兔子样的衣裳,但还不及吩咐下去,人就没了……
雨化田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了,他和纪氏模样多少有些相似,纪氏当日又是凭着顾盼间偶然有几分像了万贵妃方才承宠的……
此时万贵妃自己勾起了心事,再看雨化田,就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可怜。
既然想起来若是她那可怜的孩儿活着,此时别说穿着她为他做的长耳兔子装,就是为她猎兔子都可以了,便觉得雨化田想亲手养大一只兔子送给她虽然傻气十足,然而十分孝心。
万贵妃纵不至于觉得儿子活到雨化田身上,但谁知道她那连名字都没有的可怜孩儿,是不是这些年一直在深宫徘徊,等着她为他送些弟妹陪伴玩耍的时候,也见着她寂寞可怜,所以格外在这难得忠心直言的小太监身上显了灵,才让他什么不想,就想起来养兔子进献呢?
万贵妃想起那可怜孩儿,想起他就算得深儿格外疼爱、让他附葬到他陵寝里头去了,也依然没有正经香火祭祀,只能靠着自己这永宁宫暗地里烧些金银献些祭祀,此时倒还有心想着为她献礼,就格外神伤,却也格外欢喜。
比起儿子的孝心,什么安乐堂中婴儿泣,万贵妃都尽可放到一边去了。
抬手招呼雨化田近前,怜惜至极地摸摸他眼底下的青黑,万贵妃很是赐下许多滋养阳气保养身子的药材给他,什么鹿茸灵芝野山参,万贵妃觉得是好东西的就没有吝啬给的,还特特吩咐给了他一项特权——
“本宫那库房里头的东西也繁琐,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你养身子正好的,今日只给你这些,但你若有其他需要、而本宫库房里头又有的,只管取去,不用特意请示本宫,只要过后说一声就是……若是本宫库房都没有的,你也只管寻了机会与我说,我自与陛下说去!”
一时永宁宫殿下对雨化田恩宠无两的消息,满宫传遍。
与那皇帝嚼舌根子说万贵妃宠个小内侍、宠爱优待远在对皇帝当前唯一子嗣之上的,反被皇帝一顿好打且不必说了,便是永宁宫里头,有万贵妃极亲信的宫人婉转暗示是否恩宠太过,万贵妃也只是淡淡一笑,不曾言语。
☆、第 8 章
万贵妃那是将雨化田视作她孩儿的有缘人了,赏赐疼爱,都不过是怜惜他给她那孩儿吸了太多阳气、又恐怕他太羸弱了影响她孩儿的兴致罢了。
要说如何真心疼爱……
呵呵,这满宫的主子奴婢,除了深儿,就算是清宁宫里头的周太后,也不过是仇人而已。
不配做她仇人的,也只是一件玩意,区别只在于可有可无,和能否让她开心罢了。
雨化田现在就是个能让她的宝贝孩儿开心的,地位甚至比能让她开心的犹高一层——
万贵妃疼爱的一只哈巴狗儿都能将宫里许多主子也摸不到边儿的野山参当木头嚼,何况雨化田这个更在其上的?
万贵妃今生再无缘子女,深儿又自己便富有天下,至于父母家人……妃嫔父母该有的她并不曾缺了他们的,甚至妃嫔父母没有的深儿也没少格外恩赐,也就是如此了。
万贵妃库房里头再多东西,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用在一个她自己忽然十分相信是投了她薄命孩儿缘法的内侍身上,她也乐意!
她这一番心思连对皇帝都不曾特意诉说,其他人更无从得知,雨化田免了去搜检安乐堂的尴尬差事,还得了一堆赏赐,更为殊荣的还是万贵妃亲口许诺他永宁宫内库尽可自行取用……
如此风头,一时连御马监的掌印和左少监都一改原先明里暗里的排斥,对他和气得不行,就是此时皇帝跟前最得用的大太监王怀恩说起雨化田,虽摇头感叹“年少喜功”,却也不会轻易撄其锋芒。
雨化田不知道万贵妃的隐秘心思,但丑娃娃连日折腾、却让他因祸得福,这总是事实。饶是雨化田一生为人从不信阴私果报之事,然而大梦六年到底蹊跷,这个丑娃娃梦中又是熬过安乐堂六年的,不管纪氏用了什么法子,不管梦中的自己前去搜寻时是否用心,他在梦中于他眼下漏网、又好好儿活到六岁、还当了太子……总也是事实。
算一算,朱祐樘当太子时陛下都年过而立了,先前景帝可是刚刚好而立之年驾崩的——梦中陛下身子骨仿佛尚可,但当时朱祐樘可是他膝下唯一的子嗣!谁敢说这位肯定没有紫微星庇护?
雨化田不信命,他不信自己此时撒手不理,丑娃娃还能是那个太子朱祐樘。
但同时,雨化田再如何狂妄自信,也不禁有那么些许想头,或者这个丑娃娃,还真与他别有缘分。
——起码梦中所见,他对万贵妃虽存着利用之心,但也是尽心竭力,就说安乐堂搜检传闻中的婴儿时,他亲自日夜监视的时间何止这样五六天?但就是六七年熬下来,也不过是和她逗乐儿的哈巴狗一般,都是“心肝宝贝开心果”!
——今生倒还没这个称呼,却得了前世不曾熬到的库房随意取用权!
以上,才是雨化田忽然对唐悠竹从已经开始忍无可忍、又变成格外容忍的原因。
但这些事情,唐悠竹当然不知道,雨化田也从来不会和他提,是以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已经习惯了朱祐樘这个名字的唐悠竹,还始终坚信是自己虎躯大震魅力无边,而他的亲亲小甜甜也是格外的慧眼独具,居然那么早就从他那眼睫毛都没长一根的皱巴丑怪模样,看出他日后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并连洁癖都克服了的、就此倾倒在他的童子尿奶花粪里头了!
——日后的孝宗皇帝,让雨化田最头疼的事情,除了黏人黏得连他带兵出征、也要用御驾亲征的名义跟着之外,就是这样开口老子放屁、闭口屎尿黄金的粗鲁不避忌了。
——虽然雨化田拿捏孝宗皇帝也自有一手,例如听一回屎尿放屁之类的污言秽语,他就一天胃口不佳;若孝宗还不自动自觉改过自新,得,奴婢被您恶心到了,没有精力御前伺候,您自己玩儿自己去吧!
当然现在,唐悠竹还不知道自己日后,会对这个霸气侧漏的便宜舅舅纵容到,就算他当了皇帝都只能他说自己玩儿就委委屈屈独守龙床;就像雨化田也想不到,日后有一天,他会爱上吞吃这个现在他清洗时都要隔着两层蛇皮手套、并且几乎都是闭目屏息熬过去的小黄瓜。
那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却说眼前。
雨化田当日与万贵妃说兔子,虽只是灵机一动,却也是有心解决祸患。
他密室里头那只死兔子,要他自己去清理……
好吧,万不得已时雨化田也不是不能忍受脏污的,但这些日子他的行迹,也不能尽数瞒过所有人。
少监府固然多是他的心腹,但他今年不过十一二,当上少监还不足一年,便是有心经营,又如何能保证少监府真是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他此时将兔崽子一事在万贵妃跟前过了明路,也能挡得一时,日后朱祐樘的事情闹出来,他只看当时万贵妃如何,说是忠心为皇帝隐留一线血脉也可,说是根本不知道纪氏之子是皇帝血脉也行。
毕竟现在谁能知道柏贤妃之子再活不过两年?
周太后柏贤妃甚至宫里头除万贵妃外的其他女人们,哪个不是将这孩子护得眼珠子似的?
就是万贵妃都仿佛心疼了皇帝当日初初将那孩子抱上手时的欢喜,虽有下手,但在梦中深切体会、见识过万贵妃对后宫掌控力的雨化田看来,那样的下手,与其说对除去皇子势在必得,倒不如说是逗着皇子的祖母生母玩儿,享受她们惊慌失措、日夜悬心的样子。
雨化田自觉那个“小兔崽子”用得极秒,纪氏正好是生肖属兔的,他在不知道万贵妃有意搜寻安乐堂新生婴儿时,养下一个虽然不亲近、但总还是姐弟一场的纪氏偷生的小崽子,日后就是万贵妃隆宠依旧,他也有得话说。
至于万贵妃恩宠不再,他想以忠心护卫皇帝子嗣更进一步,那自然也好说。
毕竟小兔崽子之事,所知者就是贵妃亲信,这些人怀恨他为了皇帝隐瞒贵妃,有所污蔑也是不可信的。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雨化田却必须养一窝兔子。
——万贵妃现在,还是不容敷衍的。
——就算敷衍,也必须有技巧地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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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唐悠竹又多了六个兔子奶娘,和六窝二十一只奶兄弟姐妹。
虽然唐悠竹一点也不稀罕那样的奶娘,丝毫也不想要那样的奶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