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正好是年前最后一个赶集日,不少乡下人拿着些野味想要换两个银钱。还有那卖年画的,卖干果的,卖蜡烛炮仗的,一应年节里要用的东西无所不有。林家在南北都有庄子,早些时候也已经把东西送了上来,因此林如海也只是看个新鲜罢了。
只是这么宽敞的大路,偏有人不长眼的非要往跟前凑。林如海左右避让,奈何对面的人跟他作对似的总挡在面前。抬头一看,好嘛,这不正是传说中的“浑不怕”王爷,当今的亲弟弟忠顺亲王吗。
说起忠顺亲王,这京城里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八岁顽童,谁不知道他是个最仗势欺人的。便是他家下人犯了什么事儿,连顺天府尹轻易也不敢动的。也曾有那胆大的御史弹劾于他,多半被皇上压了下来。闹得厉害了,这位爷可真就是厚着脸皮敢在乾元殿撒泼打滚的,连皇上看了都头疼。因此上京城里都知道,见着忠顺亲王一定要躲着走。因他不过做了个闲散亲王,也不甚上朝,林如海对他还真不太熟悉,顶多也就能认出这张与当今颇有些相似的脸吧。
那忠顺亲王这几日正闷得慌,后院里头的人都不新鲜了,无趣得很。今日在小子们的撺掇下便想着出门转转,碰碰运气。哪知道才走了半条街,远远地就看到一个俊美青年,着一身宝蓝色缎面长棉袍,外罩着青色缂丝银鼠皮袄。仔细一瞧,头上戴着白玉莲瓣束发冠,面如白玉,明眸皓齿,脸上带笑。忠顺王立时觉得心里痒痒,走上前去堵人。
忠顺王笑道,“这位公子,这么急着可是要去做什么呀。”
林如海皱眉,这忠顺王难不成没认出来他来?也是,他虽说是二品大员,但在京城里也算不上太出名。且忠顺王一向不理政事,想必朝中的大臣也是鲜少认得的。
“给忠顺王请安。”林如海拱手行礼,待要说下去却被忠顺王截住了话头。
忠顺王不想他还认得自己,颇感意外,忙道,“哟,原来你认得本王,这倒是咱俩的缘分了。不如请公子到本王府上一聚,小酌一杯如何?”
林如海对此甚是反感,那忠顺王虽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可一开口便漏了馅儿,一股子油腔滑调。只对方来头不小,他轻易不能得罪,便婉言拒绝道,“王爷相邀原是下官天大的福气,竟不巧的很,今日乃是家母差下官来办些事儿。这会儿子下官正要赶回府中去,怕只能谢过王爷的好意。”
忠顺王听他自称下官,便想着要遭,一时鬼迷了心窍竟忘了先探探这人的底细,离对方还有半寸之遥的手也硬生生的收了回来。他虽于风流韵事上头有些放纵,也不至于蠢笨到去动朝廷命官。若真出了什么事,可是赖在乾元殿的地上也不顶用了。因笑道,“本王瞧着公子年纪轻轻,竟不想已有功名在身。既有令堂在家等候,本王又怎好意思强人所难。如此,今日便就此别过了。”
林如海复又行了一礼,急忙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好似真有什么要事赶着回去禀告老母。只是七弯八拐之后,仍是进了胡同里的别院。今日林如海倒是没有跟君祁约好,只是如海昨日想起了某篇文章,翻遍了家里的书也没找到,便想着今日到这里的书房来碰碰运气。
如海一时看书入了迷,不知不觉两个时辰竟过去了。君祁站在书房门口好一会儿,只见那人怡然自得,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便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子。他听了消息抛下那一堆亟待处理的繁杂事务,急急忙忙的赶来,生怕如海受了什么委屈。结果倒好,人好好的坐在,连他的到来都不曾察觉到。
打发了人去林府报信,又吩咐厨房做几个菜,君祁复又回到书房。林如海正看完了一段,颇觉有些意味,想要找个人聊聊。一抬头便看见君祁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倚在门口。他顾不得许多,起身快步走到君祁跟前,“你怎么来了?我正好念到了这一章,想找人开解开解,你看看如何?”
君祁将书抽走,随意扔在桌上,“你竟是痴了不成,也不看看多早晚了。我让人准备了点饭菜,先去饭厅用了才是。”
林如海往外头一瞧,可不是晚了。冬日本来日头就短,他一看书又忘了时间,天早灰蒙蒙的了。“如何竟这么晚了,我该家去了,连个人也没带出来,家里头该着急了。”
君祁一把拉住他,语气有些不好,“我早已吩咐人去报信了,你先去吃饭。”
林如海一愣,乖乖的被他拉着往饭厅走了。心里头却疑惑,这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难不成是在宫里受了气,到这里来发泄来了?一时想不通,见着热腾腾的饭菜,林如海的肚子也叫了起来,索性也不理他,顾自己吃了起来。他如今可算是摸出门道来了,这位爷最喜欢他像从前一样,把他当做那个一般氏族子弟安清兄,而不是手握大权的皇帝君祁。因此在这别院里,林如海可是经常放肆的很。
君祁果然没有说什么,坐了一会儿便也拿起筷子夹了两个菜尝了。他在宫里用过晚膳了,只是看如海吃得起劲,也有了食欲。
一时饭毕停箸,君祁引着他说起今日所做之事,渐渐的就说到了忠顺王。
“老五这几年愈发不上进了,整日介就知道会酒观花,闹得王府上下乌烟瘴气的。”君祁说起这个弟弟,不免有些怒其不争,“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是想告诉我和父皇,他没有那些个心思罢了。可哪里用得着如此折腾自己?王妃也多次找皇后哭诉了,他这般男女不忌让王妃受了多少委屈。只是多少回了,说了也不听。”
林如海听到他说起忠顺王,心里不由得一突。下午偶遇的事,他如何看不出来忠顺王的意思,不然也不会一口一个下官。好在忠顺王的确是个聪明的,还不至于如此荒唐,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但他也不好提起,只能强笑着敷衍过去,“想来王爷也是个性情中人,怕是不耐烦为官体所累,以至于此。”
君祁撇了两下茶碗盖儿,意有所指,“哦?我倒不知如海和五弟什么时候有的交情,满京城谁不在背地里说他是个混账,偏你就看出他是个性情中人了。”
林如海张口无言,半晌才怯懦道,“不过是随意猜测罢了。他乃亲王之尊,我如何能与王爷结交了。”
君祁有些烦躁的放下茶碗,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林如海唬了一跳,当下呆坐在那里不敢动弹亦不敢出声。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
一直到林如海走出别院,君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林如海摸索着手上的戒指,心内不禁戚戚然。他如何能因这些时日,就真的相信皇上是以真情待他。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帮手,一个谋臣,或许还有一个闲暇时能让他取乐的所谓好友。只是一旦涉及朝政党派,皇上总归是皇上。只是他不过是替忠顺王说了一句话而已,且也是为了皇家的面子,竟被怀疑,多少有些寒心。
☆、第015章孕事
热热闹闹的过了新年,林如海也许久不曾去过别院了。一来是上次的不欢而散,二来实在是正月里头忙得很。林家亲戚虽不多,但是加上林如海几位至交,唐氏相交甚深的几位王妃诰命,这年酒竟满满当当的排了一个月。
初二日,按着习俗是出嫁女携夫君回娘家的日子。贾敏一早就收拾妥当,换了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银鼠皮裙。挽了一个牡丹髻,插一对白玉双喜压头簪并一个赤金嵌宝凤尾步摇。耳上带一对绿宝石耳坠,其余几个塞了米粒大小的东珠耳塞。因是在正月里,林如海也穿得颇为喜庆。一席暗红色绣花缎面长棉袍,外罩着貂皮坎肩,更显得光彩照人,丰神俊朗。夫妻两站在一起,倒也是郎才女貌,看得人好不羡慕。尤其贾敏手中还抱着一个穿着大红小袄,戴着虎头帽的胖娃娃,竟像是年画上出来的一样。
夫妻两抱着孩子一块儿给贾母磕了头拜了年,林如海便退了出来,往前头爷们儿处去了。贾敏抱着女儿陪母亲说话,言谈中止不住的得意。这么多年来,她也总算是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才刚抱着孩子给她两位嫂子请安时,大嫂子神色不豫,二嫂子也不见得有多高兴,可她们还是得装作一副欢喜的样子,说几句吉利话,又送了孩子押岁锞子。往年,可只有她接受几个外甥外甥女磕头而已。
贾母一时高兴,又命人从她私库里头找出了两件好玩意儿给黛玉,只说是留着等她大了玩也使得。邢氏并王氏多少有些不悦,这大房里两个,二房里三个,除了宝玉,谁还多得了什么玩意儿呢。尤其是王氏,她的宝玉衔玉而生,自然是与别个不同的。可如今这不满一岁的小丫头,居然快赶上她的宝玉了。她自入了贾家的门,就知道自己这位婆母有多偏疼小女儿。好容易等她出了嫁,还以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何也比不得从前了吧。哪里知道婆婆仍旧是三天两头的记挂着她,时不时的送些玩意儿、补品过去。若不是碍着贾敏上面也有婆母压制着,说不得还要经常叫她回来小住呢。
说了几句,邢氏和王氏便辞了出去。邢氏的娘家不在京城,王氏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因此都不用回娘家去。只是她们也不愿在这陪着小姑,横竖也没人待见她们。
贾母便让奶娘抱着黛玉下去喂奶,这里拉着贾敏说些体己话。
贾母倚着引枕,斜靠在炕上,“我瞧着你最近气色好了不少,身子都好了吧。”
贾敏端坐在一旁,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笑着回道,“早都好了,太医说日常保养着些,别累着就是了。好在如今黛玉有婆婆带着,虽说又让我管着家,到底也并没有多少事,忙过这一阵也就好了。”
贾母道,“如今姑爷,可回内院了?”
贾敏脸上有些发烧,小声道,“早搬回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女儿的缘故,我瞧着倒比从前熨帖了不少。几个姨娘那里去的也少了,只有苏姨娘那里稍微多几次,跟从前差不多。”
贾母从引枕下拿出一张纸,塞给贾敏,“这张方子你收好,是赖嬷嬷从乡下找来的,听说最灵验不过了。有一家的媳妇吃了这个,三年就添了两个大胖小子呢。”
贾敏连忙收在怀里,心里充满了期待。又想起不久二哥贾政的长子贾珠便要娶妻了,就提起了这事儿,“明年正是大比之年,珠儿为何急着在这个时候完婚?”
贾母回道,“我原先也说最好是双喜临门,只是你二嫂子有些着急。我又找了个算命先生算了,说是晚不如早,正月十八又是这三年里头最好的日子,因此便选在了这日。横竖李家那里早已定下了,早一年半载的也没什么。”
贾敏点头称是,又细细的问了嫁娶之事,不消赘述。
林如海在前头外书房与贾赦、贾政谈天,几位小辈作陪。贾琏这大半年往林府跑得勤快,如今对林如海也是敬而不畏,言谈举止倒是比贾珠更爽利一些。且跟那些清客们切磋了这么久,便是只听他们的言谈,贾琏也长进了不少。虽不至于出口成章,但拽两句诗文还是不在话下的。这到让他在京城的子弟圈里涨了不少脸面,都说琏二爷如今改邪归正,明年要去考状元呢。
贾赦对此还是淡淡的,倒是贾政有些后悔。若是当日拉着珠儿一块儿去,不说拜林如海为师吧,就像贾琏这样能得林家清客们的指点,也是受益匪浅的。毕竟那群人里可是有不少考上进士却又不愿当官的人,真真是经纶满腹,饱读诗书之士。
贾政使个眼色,让贾珠上前,一面笑着对林如海说道,“妹婿大才,实在是吾等望尘莫及的。单看琏儿这一年的长进,便可知晓一二。珠儿明年也要参加科举的,只是不巧那位先生辞了西宾之位回乡了。我虽素喜诗文,到底不如妹婿学富五车。因此,想着妹婿能否抽空指点一下小儿。若是妹婿公务繁忙,便是能推荐一位先生,也是他的福气了。”
贾政说出这一番话可是不容易,他素来有几分傲气,不肯轻易低头的。便是在部里,想自己乃是国公之后,平常也不甚于他们亲近,更不屑对上司阿谀奉承。因此这几年了,还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只是他对贾珠寄予厚望,自己又是个没经历过科举的,看来看去还是要求助于林如海。
林如海忙道,“承蒙内兄夸奖,实在是愧不敢当。吾虽不才,门下倒有几个清客,颇有些才学。只是他们性情古怪,想来是不肯来做西席先生的。若是珠儿有意,闲时同琏儿一起去找他们求教也未为不可。珠儿的诗文,我也曾看过一二,很是不错。想来那几个老学究也乐意指点的,不似琏儿,简直是朽木一块。”
贾琏一听提及自己,赶忙赔笑脸,“瞧姑父说的,侄儿这不是年轻不知事,这才闹了许多笑话吗。年前顾老先生还夸侄儿有长进了呢。”
林如海笑骂道,“你个泼皮,人家是客气,你真以为是夸你呢。正经跟珠儿学学才是,过了年也十五了,很该稳重些。”
贾珠在贾政暗示下往前走了两步,做了个揖,“多谢姑父夸奖,侄儿必当勤勉进学,修身律己。”
林如海点点头,心中感叹他果真是个出色的人物,“学习一事虽要勤奋,但也切记过犹不及。乡试虽不像会试要连考三天,但也颇费精力,蓄精养锐方是上策。”
贾珠躬身受教,但日后治学仍是勤勉不倦,乃是后话。
过了初五,林如海便照常往衙门去了,只是年酒还是不少。唐氏带着贾敏每日里跟赶场似的从这家到那家,这还是已经推了不少的了。唐氏躲懒,借着要照顾黛玉,除了亲近的几家,余下的只让贾敏一人赴宴。
只是没几日,贾敏就有些累得慌,月事迟了几日,间或有一点。贾敏以为是从前月经不调的病症又犯了,便请了相熟的王太医,即贾家常请的那位,来看了。
王太医隔着丝帕细细的断了脉,笑着贺喜,“恭喜太太,贺喜太太,此乃喜脉,已一月有余了。”
贾敏一听是喜脉,惊喜的一下便坐了起来,唬得石榴赶忙扶住她。
“王太医,你可确定?”
王太医回道,“再确定不过了,这喜脉如何也不会错的。只是太太上回生产有些伤了底子,这回要好好养养,切记大喜大悲。这吃食上也要精心些,那些性寒之物,切忌食用。”
贾敏连连点头,又缓缓地躺下来,一手抚着小腹。“杏儿,给王太医包一封上等的红包,莲儿,快去给老太太报信。”
王太医道谢后便辞了出去,写了张药方命人照着去抓了。
唐氏得了消息连声念佛号,直道是祖宗庇佑。一时又问了太医如何说的,年节里这么忙碌有没有什么要紧的。莲儿说了几句,唐氏听了觉着有些不大好,便让人去看看王太医出去了没有,若是还在便让人请了过来。
唐氏只留了贴身大丫头在身边,拨着手中的念珠,“王太医,我媳妇儿这一胎,可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