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慢慢地走着,从主院旁边的月洞门出去,穿过小花园,他母亲的院子在花园后头,西北角上。自从父亲去了以后,母亲的身子也是每况愈下,是以搬到了后头的小院子静养。
隔了这十来年,京城林府的样子,如海已是有些记不清了,大致的格局却还记得。更有那花园中的小亭子,那人来时经常是在那里同他说话,而下人们都在外头远处伺候。那倒真是个好地方,如海思忖着,光明正大的,还能杜绝隔墙之耳。连这般小事都能考虑中周详,怪乎能在几位爷中脱颖而出,荣登大宝。
“老爷,到了。”林升出言提醒。亏得他不放心,今儿个一直跟着老爷,不然岂不是连老太太的院子都摸不着了。
林如海恍然,将思绪从远处来了回来,整了整衣衫,进了院子。
☆、第006章孙女
林老太太唐氏出身书香门第,当日也是礼部尚书的唯一嫡女。她嫁进林家的时候,林如海的父亲还未加恩袭爵,也算是林家高攀了。唐氏自小在南边长大,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又一向喜静,便是管家时也不曾弄得自己个儿的院子里闹哄哄的。如今搬到小院中静养,越发显得幽静了。
林如海一路进去,都不曾见院子里有走动的人。到了正房门口,才有个小丫头站在门外,见老爷来了赶紧打起帘笼。
林如海心知必定早有人报了消息进去,果然进门就见他母亲端坐在正中的紫檀嵌染牙松鼠葡萄图宝座上。
唐氏最讲究仪态,便是见自己的儿子,若不是身体抱恙,也断不会斜倚着引枕。
时隔多年,再见到自己的生身母亲,林如海仍是红了眼眶。向前几步撩起下摆,直直的跪在地上,以头叩地,口中念道:“儿子给母亲请安。”
唐氏虽诧异儿子今日居然行大礼,转念又想到怕是因为孙女,便浅笑着叫他起来。“虽说是二月里了,地上还凉的很,做什么行这么大的礼。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快起来坐着吧。你今儿个得了闺女,想必是高兴的。不说你,就是我心里也是欢喜的很。你父亲去时仍想着这事儿,如今终于遂了愿,我就是日后见了他,也能交代了。”
林如海刚要站起来就听见这话,复又磕了一个头,道,“母亲这话实在令儿子惭愧。只是子嗣一事,自有天定,儿子,儿子……”林如海活了将近五十个年头,还真没说过这话。他又能说什么,难不成直接告诉他母亲这辈子他就一个闺女不成?
唐氏就着丫头的手抿了一口茶,拿帕子掖了掖嘴角,轻笑一声,开口道,“快起来吧,我也不是怪你的意思,瞧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竟又脸红了。”唐氏虽觉着好笑,心里也有些担忧。儿子随了她,不仅长得丰神俊朗,眉眼之间多了份江南的秀气精致。便是这薄脸皮,爱红脸的毛病也是像足了她。小时候还觉着可爱,可如今这把年纪了,又要在官场上周旋,总这么着可不是个事儿。
林如海不料又被母亲奚落,从前母亲就爱打趣他。尴尬的站起身在一旁的黄花梨交椅中坐下,端起一旁梅花式香几上的茶碗急急地喝了一口。不想因喝得急了,竟呛住了。
唐氏急忙道,“春雨,赶紧给老爷顺顺气。”一边又抱怨着,“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连口水都喝不好。”
林如海被呛得整张脸都憋了红,眼眶中带着泪花,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般剧烈的咳嗽还是因为母亲这熟悉的奚落和抱怨。恐怕除了父亲和他,所有人都以为林老太太是个端庄贤淑,温柔大方,进退得宜的书香世家大小姐,哪里能想到私下里对着儿子,总是这般逗趣呢。
咳嗽声渐止,唐氏也不再逗儿子了,说起了正事,“我的宝贝孙女那里,人手可安排齐了?”
林如海清了清嗓子,想着才刚林升回的话,“回母亲的话,那两个奶娘是贾氏早就挑好了的。另外,贾氏身边的两个二等丫头升做一等,还有四个嬷嬷和四个小丫头。”
唐氏拨了几颗手中的佛珠,才开口道,“虽说一般人家小姐身边都是跟着两个大丫头,可这毕竟是林家这一代第一个孩子,少不得要精细一些。这样吧,再从我这里拨两个丫头过去,都是春雨她们带出来的,我瞧着伺候得还仔细。纤云,飞星,从明儿个开始就去小姐那里伺候着吧。”
林如海明白,这绝非母亲临时起意。他少年时一心只读圣贤书,成家时早已入了翰林院供职。先是有母亲在,后来是贾氏,都是处理家事的一把好手,是以内宅里头的事并不曾让他费过心。有些后宅阴私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林家人口少,到他这里都已经是三代单传了,因此后宅里头简单了不少。如今算来,除了贾氏,他也才三房姬妾。一个是贾氏的陪嫁,两个是贾氏过门三年后母亲给他安排的。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再加上并不曾有子嗣,因此林家的后院可是比别人家的清静不少。只是他还忘了,不管是大家族还是平民百姓家,这婆媳之间的关系总是难以调和的。
只是上辈子的林如海不曾理会这些,全凭母亲做主,这辈子的林如海也没想过要反对。尽管这样做无疑是在打贾氏的脸,但是想到上辈子贾氏将玉儿教成那个样子,林如海觉着以后玉儿身边还是放几个母亲调教出来的人比较放心。他林如海的女儿,是林家金尊玉贵的嫡出大小姐,犯不着总觉着不如贾家,甚至是薛家的人。
如海微微拱手,“多谢母亲费心了。贾氏如今在月子里,儿子忖度着这府里的事,少不得要劳累母亲一些时日了。”
若是没记错,当年母亲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没有接这管家权。倒是贾氏在月子里头挣扎着处了大小事宜,心里本就存了事儿,又不曾休息好,是以坐下了病根。林如海自然不会为了贾氏劳累母亲,但若是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将管家之权交给了母亲,给她找点事儿做,便不会整日思念父亲,以致积郁成疾了。
唐氏又喝了一口茶,并不曾接话,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
好半晌,唐氏才开口,“这事少不得我应承了。回头快些给孩子取个名字,虽说是个姐儿,你可别随意取。那些春、红、香、玉等等,俗不可耐,可别用了来。”
林如海回道,“还真让母亲说着了。儿子才刚去看了,瞧着孩子眉色如黛,便想到了一个名字,名叫黛玉。虽说这玉字用得多了,不知这名字可入得了母亲大人的耳?”
唐氏在口中念了两遍,“黛玉,黛玉。这名字倒是不错,只做了乳名吧,你再想一个是正经。”
如海笑着应承,“母亲且宽限几日,容儿子仔细思量一番。”心中却想着上辈子怎么不曾有这么一出。
唐氏笑道,“你这个饱读诗人,取个名字还要想上好几天不成?当日殿试难不成也这么跟圣上说的?”
如海忙称不敢,略一思忖,便想到了一个字,“莫若花卉的‘卉’字,如何?”
唐氏皱眉,“卉,草也。我的宝贝孙女如何就是一株草了。再者,这一辈该从金才是。”
如海一想也是,玉儿是他的掌上明珠,若是草也该是株仙草才是。若是从金,乳名又是玉儿……如海拿着茶碗盖轻轻的敲着,每回想事情入了神,他便回这样。
“有了,莫若‘琦’字,美玉也,正好合了乳名。”
唐氏在自己手上写了一遍,点点头,“这个倒不错,林琦,也像个哥儿的名,说不得还能让姐儿长得壮实一些。”
贾敏第二天醒来,就听说管家大权又回到婆婆手上,心中未免不快。再得知女儿的名字都已经取好了,是夫君和婆婆一块儿商量的,这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了。只是贾敏心中明白,她斗不过这位看似温柔慈祥的婆婆,也不能跟她斗,是以只能硬生生的忍下来了。
只没过一会儿,贾敏正想让人把女儿抱来看看,就有唐氏身边的一位嬷嬷来传老太太的意思,说是产房不干净,横竖有奶妈照料着,不如把小姐挪到老太太的院子里,清净一些。也免得小姐哭闹,扰得太太不能好生坐月子。
这下贾敏真是气极了,她拼死生下来的女儿,也就昨儿看了一眼,都还没来得及抱上一会儿呢,居然就要把她抱走了。可是这话里话外都是为了她们母女好,她还能说什么。忍着一口气应承了,等那嬷嬷走了,贾敏也顾不得什么,立时砸了一个茶碗。
其实这倒不是唐氏的主意,而是林如海跟唐氏提的。按照上辈子,唐氏便是在黛玉两岁的时候积郁成疾去世的。如海心中明白,母亲是因为太过思念父亲,才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以至哀莫大于心死。如今见母亲对黛玉很是喜欢,便想着管家之事多而繁琐,总不能一直累着母亲;若是将黛玉养在她身边,既给母亲解了闷,还能防着黛玉对贾家太过亲近。这也算是从他那个岳母大人那里学来的。且母亲身上有书香世家的底蕴,于内宅之事上更是一把好手,再者年轻时候性子也有些,额,活泼。若是玉儿能像母亲这样,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唐氏果然对此颇感兴趣。她一辈子就得了林如海一个儿子,总归是有些遗憾,不能凑成个好字。如今可以养孙女,还是儿子求着她,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原还担心贾氏照着他们家那套规矩教黛玉,如今可以亲自上手,更是放心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她的儿子如今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这才是让她最欢喜的。
☆、第007章洗三
第三日上,乃是黛玉洗三礼。
今日是大朝会,林如海五更时便出了家门上朝去了。家里头的诸事,自有唐氏来打点。好在洗三礼虽重要,却只有些许近亲来贺。林家并无甚亲眷,便只有贾家那里一大家子的人,并唐氏娘家几个侄儿。倒是还有同林如海交好的礼部侍郎陈彦陈子钧一家,亦是唐氏父亲的学生。还有翰林学士梅孜梅文甫一家,乃是林如海同科进士,亦是相交多年。
按照收生姥姥的要求,林家头一天便预备好了挑脐簪子、围盆布、缸炉(一种点心)小米儿、金银锞子,并什么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小镜子、牙刷子、刮舌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胭脂粉、猪胰皂团、新毛巾、铜茶盘、大葱、生姜片、艾叶球儿、烘笼儿、香烛、钱粮纸码儿、生熟鸡蛋、棒槌等等。还有熬好的槐条蒲艾水,用胭脂染红桂元、荔枝、生花生、栗子若干。因黛玉是女孩儿,她出生那天就拿了红丝线穿好的绣花针泡在了盛满香油的酒盅里,洗三这日正好满三天。这却是给女婴扎耳朵眼儿用的。
因洗三礼在午饭后举行,是以林如海下了朝回家还在准备准备中。他连朝服都不曾换,便去了唐氏的院子,亲自说了升任兰台寺大夫一事。
唐氏拿帕子遮着嘴,笑得好不开心,“这真真是双喜临门了,又得了姐儿又升了官儿,可见咱们的小黛玉是个福星呢。”
林如海把话说了一半,原本打算跟母亲商量着这两年回姑苏老家,可见母亲如此开怀又不忍说出辞官的话。他原是幸运的,前两年义忠亲王的事儿闹得厉害的时候正在苏州老家丁忧,并没有牵扯进去。而他当时所在的户部,左右侍郎并几个郎中,重者革职流放,轻者永不录用。而此后,上皇传位于三皇子,自己做了太上皇。历经三年,看似渐渐平静下来的朝堂,却是比之前还要波诡云谲。国无二君,上皇与当今虽是父子,可身在皇家哪有什么亲情可言。
想着前世种种,林如海再也没了什么报国之心,不过是党派之争而已。他如今只愿老母安康,女儿平安,一家人平平淡淡的过活。横竖林家的家底够厚,当官的俸禄于他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倒不如回乡做个士绅。
只是唐氏生于官宦之家,又岂肯让自己的儿子去做一个平民。如海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便是母亲同意,皇上也不可能这个时候让他辞官归隐。
“母亲说的是。不知这两天玉儿可闹着您了不曾,若是闹得厉害,不如还是送到她娘那里去。”
唐氏瞪他一眼,将手炉递给一旁的丫头,“这是什么话,你如今竟是后悔了不是?玉儿可乖了,也就饿了或是尿了才哭两声,那奶妈都说这么乖的孩子少见的很呢。可见是玉儿疼她祖母,晓得我素来觉轻。竟是比你还孝顺许多呢。”
如海笑着应承,又说了一会儿话便退了出来,回去换下了朝服。眼看着该到午膳时间来,今日来观礼的亲朋们也该来了。
林如海自在外头接待男客,唐氏坐镇正院上房,接待女客。
贾家的来人,自然是贾赦贾政两兄弟带着各自的夫人。贾赦的原配早年亡故了,如今的夫人邢氏出身不高,看着倒是个老实的,唐氏对她也只淡淡的。贾政的夫人王氏,却是出自金陵大户人家,祖上乃是都太尉,有个兄弟在兵部任职。虽说王家在金陵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但唐氏还不至于把他们放在眼里。更何况,那个王氏她也见过几次,她哪里看不出来是个佛口蛇心的人,倒是比邢氏还惹她厌烦了。因此二人一提出要去看看姑奶奶,唐氏乐得做这个人情,赶紧让丫头带着她二人去了贾敏的屋子。
邢氏嫁过来的时候,贾敏早已出嫁。再者因与前头的大嫂子感情甚笃,是以对她有些不大待见。而二嫂子王氏,她也不过相处了一两年,王氏又是个木头性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是以也并不甚熟悉。只是如今她受了委屈一时又见不着母亲,好容易见着了娘家人,自然要吐苦水的。
贾敏头上勒着抹额,一应钗环皆无,脸上挂着两行泪痕,痛哭道,“二嫂子也是有孩子的人,自然明白我的心。哪有做娘的还没上手呢,就把孩子抱走的。这么些年,好容易盼着了这么一个孩子,这十个月哪一刻不是小心翼翼的,拼了命生了下来的。现在倒好,这,这倒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王氏默默无言,她虽还有个珠儿,只是宝玉到底是老来子,又是衔玉而生的,宝贝的很。可不还是让老太太抱走了,能说些什么,不过帮着贾敏擦擦泪罢了。
邢氏嫁过来几年了,至今还不曾怀上孩子,再听贾敏的话自然有些刺心。不过来时老太太也是嘱咐了的,让好生看看姑太太身体如何,无论有什么事要劝着她保重身体要紧,好歹再生一个哥儿才稳当。再者王氏一言不发的,她也想趁此好好显摆一下大嫂的威风,因此异常热心的拉着贾敏的手说道,“按理这话不该我说,只是我好歹担着大嫂的虚名,再者来前老太太也吩咐了,让我们好生劝着姑太太放宽心,女人坐月子可是顶要紧的事儿。姑太太何不看开些,说不得这是姑爷疼你呢。这刚出生的孩子最是难带的,三不五时的就要哭闹,不是饿了就是拉了。你如今是最要紧的时候,让你婆婆带着倒也好。再者原是说怕你月子里顾不到,这才放到老太太身边去的,你出了月子,孩子自然就能回来的。按我说,这一个月你就好好养着,到底你是孩子的亲娘,又是正经的正房太太,自己养孩子可是名正言顺的事儿。这月子里的忌讳可多了,姑太太快快收了泪,仔细坐下病根。”
贾敏一听倒是在理,想是之前自己魔怔了。倒是没想到这位大嫂子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贾敏心中思忖着说不得是自己门缝里看人了。接过热水浸过的帕子仔细的擦了脸,不再提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