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坊门果然没锁。楼梯上叽里呱啦一阵脚步声,王婆几乎是小跑着就下来了,同样是穿戴整齐,一点也不像是要上床睡觉的。
王婆见了潘小园,眼睛一亮,一张老脸上顿时焕发出青春,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六娘子,哎呀呀,这么晚了,还来吃茶?”
明知故问。潘小园腹诽。
跟她把戏演足。方才的委屈劲儿还没全下去,稍微酝酿酝酿,眼里就又见泪花,“干娘,奴……唉,你说奴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给嫁了这么个没用的男人,三番五次的受人欺侮,没一天好日子过!方才陪着小心给他上药,那厮还嫌手重了,劈头盖脸的就把奴呵斥一番,简直翻脸不认人!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一面说,一面又呜呜咽咽的假哭起来。
王婆又惊又喜。自己身负西门大官人的嘱托,旁敲侧击牵线搭桥,却始终没能帮上什么正经忙,弄得自己都没脸再去大官人要钱了。而眼下,这位别扭精终于想通了?
心里头乐着,可免不得做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态,耷拉着眉毛,那嘴角忍笑都忍得抽搐了,肚子里花言巧语流水价说出来,无非是对六姐儿的不幸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诚挚的慰问,顺带对武大的懦弱无能不识抬举深感震惊,表示强烈的谴责和愤慨。
事有轻重缓急,这当口也只能冤枉武大一回。潘小园等王婆说够了,才幽幽叹气:“只可惜,这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摊上这么个男人,也只能怪奴命不好,换是换不得了,也只能来向干娘诉诉苦,也得亏这世上,还有干娘这般愿意听奴说话的好人!”
王婆如何听不出来她的话外之音,连忙把她拉坐下,也装不出同情难过了,一连串地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娘子你千娇百媚大好青春,怎么能就一棵树上吊死呢?”放低声音,又说:“娘子要是真有心离开那个矮子,不是老身夸口,这保媒拉纤的生意,老身还只能说是十拿九稳,但拆人姻缘,那可要容易多了,十对儿里能成十一对儿……”
潘小园满眼期待,“愿求干娘指点。”
一面说,一面把家里扫出来的那一点钱,自然而然地塞进王婆左袖子里。
王婆一张老脸笑成了向日葵,把钱往里面推推,右手亲亲热热地搭在潘小园肩膀上,“娘子坐,老身给你煎一壶茶……”
虽说眼下茶坊打烊,但王婆万万不介意再开一次火。眼看着小娘子舒舒服服地占了个座头,赶紧踅到下面厨房,弄出些声响,显得自己在忙;然后慌慌张张后门出去,叫了个闲人,转眼间就从街角找到了蹲守的来旺儿,稍微做个手势,来旺儿立刻会意,撒丫子便往西门庆府上跑。
而潘小园坐在楼上,闭着眼,将新出炉的剧本温习再温习,静心等待。最后一搏,如果这次真把自己赔进去,那就说明自己或许是什么星宿下凡,被送来这个坑爹世界锻炼一阵子的。等武松回来,要杀要剐,随他了!
忽然想到他这会子应当不知在何处游山玩水,多半还是花着知县发的公款,心里就滋滋滋的冒火。
等他回来,把这堆烂摊子甩他一脸,老娘特么的不玩了!
武松确实挺想游山玩水,手里的公款也足够。知县赏识他,指派任务的时候特地暗示,这次去东京城劳碌辛苦,不必急着回来,可以犒劳犒劳自己,在城里适当玩耍两日,也见识见识大城市的风貌,多认识些人。
比如知县大人说:“听闻有个林冲,有个诨名豹子头,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和你是一般的英雄好汉,据说武艺十分高超,名震开封府内外。这次你去东京,可以就近结交讨教一番,对你也是大有好处的。”
阳谷县是小地方,知县大人也是想通过自己手下这位打虎英雄的名气,结交进入东京的权贵圈子,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多铺条路。这等无伤大雅的小私心,武松自是心知肚明。
于是办完事,便写了拜帖,带了个小军汉,从驿馆里出来,找人打听林教头的住所。林冲果然远近闻名,随便一问就问到了,一栋大宅子,就在殿帅府前一条大街上。然而不知怎的,指路的人似乎有些阴阳怪气,说:“听口音,客人不是本地人?和林教头有什么交情?”
武松随口敷衍几句,谢了人家,径直朝林冲宅子而行。到了地方,却看到门前围了一群泼皮样人,几双拳头正在砸门,嬉皮笑脸的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好娘子,开门啊!”
“娘子别害臊,你家官人都不要你了,也该考虑考虑第二春嘛!”
“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人儿都憔悴了,我们衙内心疼啊!”
“娘子再不开门,我们可进去了哟!”
院子里一个稚嫩的女声隔着门,带着哭音喊:“你们都给我滚!快走!我家娘子不要见你们!”
一群流氓对她的乞求声听而不闻,继续肩膀挨肩膀的撞门,一边嘻嘻哈哈的笑,手里招招摇摇的拿着弹弓,吹筒,粘竿,怎么起哄怎么来。
门后面大约是个丫环,武松思忖。但看不出这群泼皮的来历。就凭这些人的身份来头,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到林冲府上捋豹子须?
刚要上前制止问个明白,突然听到那小丫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娘子!娘子你怎么了!老爷、老爷快来,不好了!快、快来人哪!娘子……上吊了!这下你们可遂意了!这下你们一个个都遂意了!”
那群泼皮还在砸门,一听都傻了:“什么?”“小娘皮骗人呢吧。”
砰的一声,大门打开,那个小丫环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扑通一声对着满街的人跪下了,一面嚎啕大哭:“来人哪,我家娘子不行了……快、快叫大夫……”
砸门的泼皮一听出了人命,轰的一声四散而走。街上的行人、看热闹的,也都乱成一团,有惊叫的,有赶紧溜走的。武松上前两步,抓住一个麻子脸,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麻子脸没想到闯出了大祸,全身都软了,也挣扎不动,见面前的汉子公人打扮,更是尿意顿生,哆哆嗦嗦地说:“不干我事,好汉明鉴,都是……都是高衙内指使的……说林冲那厮已经获罪刺配,临走……临走一纸休书,跟他娘子一刀两断,这才让我们……让我们前来……日日拜访娘子,求、求那个亲……”
武松大致听明白了,一把将那麻子脸甩掉,见一个郎中打扮的人正低头匆匆走过,显然是不想惹事,武松上前两步,把那人肩膀一扳,“去救命!”将那郎中直接倒拖进林冲宅子门口。那小丫环见了救星一般,哭着将那郎中往里面拉。
但一切都是无力回天。林冲娘子不堪长期的骚扰逼迫,据说一早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此时大约已经抵达奈何桥了。
武松立在不显眼的墙角,静静看着女仵作跑进跑出,哭哭啼啼的小丫环出去买灯烛纸马,五六个姑子刚给请来伴灵,低着头鱼贯而入。
他头一次来到东京城,还没来得及被富贵迷花眼,就发现了一个令人齿冷的事实:这世间,太多的飞来横祸,太多的仗势欺人,太多人命如草芥,就连天子脚下也不例外。
死去的林家娘子显然是个颇有人缘的。街坊邻里明面上不敢管事,私下里却都在窃窃私语地为她叫屈。
“多贤惠的一个人儿啊,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唉,都怪她长了那么一张脸,上天也妒啊……”
“嗳,你晓得什么,这怨不得她!全是命!漂亮不要紧,被人家惦记也不要紧,关键是她家男人不在,癞蛤蟆都能欺到她头顶上去!”
又一个接话:“就半年前,林教头在时,谁敢惹他半根毛!林教头他倒想得好,以为一纸休书就能把他娘子撇清了,他走的那日我就说过,家里没了主心骨,早晚要出事!你看看,好好儿的两口子,给高衙内逼得家破人亡!”
“嘘,嘘,小点声,咱别惹事……”
武松觉得衣襟一紧,随行的军汉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
“都头,咱们……走吧?这儿也没热闹可看啦,咱别惹事。”
武松点点头,林冲街坊们那些带着东京口音的话还在他脑子里回放,甩也甩不掉。说也奇怪,句句似乎都在影射他自己那个一直不太敢回去的家。
漂亮的女人,早晚会被人惦记。
家里没个主心骨,早晚会出事。
武松发现,自己活了这二十几年,江湖规矩倒是懂不少,却唯独缺点儿家长里短的智慧。
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皮跳,朝林冲宅子望了最后一眼,正看到那小丫环抹着眼泪走出来。
武松把她叫住,包袱里取出些钱塞在她手里,低声道:“我和林教头虽不相识,但久闻其名,今日算是出个份子吧,你们节哀。”
小丫环流着泪拜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