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觉得,能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在美人面前是种可供炫耀的资本。可在潘小园眼里,却只看到了对生命的蔑视。
当然她知道以武松的实力,绝不至于被任何人轻易算计了去,但西门庆方才眼角里一瞬间的冷酷,仍然让她脊背发凉。
方才她尚有心情跟西门庆半真半假的试探,但现在,她只想跟这个人撇清任何关系。
也不耐烦再跟他装笑脸了。略微福一福,生硬地说:“奴家胆小怕事,这事怕是应不下大官人。奴家一介俗妇人,全身上下没一根雅骨头,要真到大官人府上天天喝茶,只怕会三九天起痱子呢。方才跟大官人说笑得过了,大官人别介意。”
西门庆微微变色:“你……”
“时候不早了,我去接武大回家——这男人呢,还是老实些靠得住,嘿嘿嘿。”
快熟的鸭子扑棱棱飞了,西门庆终于不太淡定,欺过去一把扳住她肩膀,冷笑道:“你玩儿我呢?”
潘小园用力一挣,学着他那个枷锁及颈的手势,半笑不笑地刺他:“大官人这就等不及欺压良民了?”
这一下子动静有点大,藏在角落里的三四个小厮赶紧都跑过来。来保儿急急忙忙地拉住西门庆,顺带挡住潘小园挥过去的一巴掌,叫道:“老爷,你怎么在这儿呢?大家到处找你呢!”
潘小园也没有真暴力的意思,顺势收回手,叫道:“奴家告辞!对了,二十五贯尾款,别忘了赶紧派人送过来!赊账可耻!”
西门庆理理衣襟,轻轻哼一声,对着她的背影说道:“说‘回见’比较好。娘子若是改主意了,小人随时恭候。”
潘小园嗤笑:“我怎么会改主意?”
“是吗?我看不一定。”
他撂下这句话,就在几个小厮的簇拥下走了。潘小园一个人立在石子路上,忽然觉得天气有些冷,打了个哆嗦。
他应该只是随口说说的……吧?
且顾眼下。
到寺院墙外面的下人席间找人。郓哥已经忙完了事,自己回家做生意去了。武大还守着一桌子东西大吃大喝,被一桌西门家的下人小厮围着,有意无意地拍马屁,简直夸上了天。有的说看武大郎骨骼清奇面相不凡,将来必成大事;有的说大郎为人低调老实,将来一定福报滚滚;还有的直接拉着他那根短粗手看起了手相,说他命里至少有三个儿子。武大头一次吃得这么畅快过,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潘小园咳了一声,朝一桌人打了个招呼,说来接武大郎回家。
武大却头一次顶撞了她:“娘子没看我……我和这些兄弟……喝得高兴,你、你先回去,先回去!”
潘小园又不健忘,还没忘了上次他在西门庆府上被灌醉后的熊样儿,当下心里面不痛快,再加上方才让西门庆膈应了半天,立刻就毛了,提高了声音,叫道:“叫你回去!”
武大本能地一个激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围的一圈狐朋狗友。一个猥琐兮兮的小厮不失时机地点评:“没想到大郎这等有本事生意人,也是个怕老婆的,嘻嘻嘻嘻……”
潘小园早就对这群狗腿子不爽,眼一瞪,一个酒杯甩地下,哗啦一声,桌子上才安静了。
一桌人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复杂。有些是恍然大悟——“原来武大老婆是个泼妇啊”,有些稍微知情的,则是暗地里看笑话——“西门大官人看上的小娘,不过是这等货色……”
武大醉得左摇右晃,嘟嘟囔囔地喷着酒气抱怨着,站起身来。
等回到紫石街的家,天已擦黑,王婆看见武大两口子一起回来,明显有些诧异。
潘小园早就猜出西门庆那么多情报是哪里买来的。王婆这棵墙头草,全身上下恨不得连耳朵眼儿都长成钱的形状,这会子应该早就改姓西门了。
她没好气地往王婆茶坊门前一站,面无表情地说:“王干娘倒是生财有道。”
王婆何等精明,一看就知道定然是她和西门庆翻脸了,心里头那个唏嘘啊。这会子还不能挑明了,武大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只好陪着笑,说:“娘子今天吃东西上火了?那么大火气。”
潘小园自然也不指望王婆能自觉拒绝西门庆的钱,因此点到为止,只是让她知道“我心里有数”,便再不多说。
还没进门,那边街角就跑来个脸生的,直接跑到武大跟前带笑作揖,自我介绍说是西门大官人家管账的傅伙计,这会子来付素斋点心的尾款来了。
潘小园心中一喜。果然西门庆还是有些商人的操守,没有把个人情绪发泄到生意场上。
家里为了这次素斋生意,不计成本的改造收购,老底儿都已经花了七七八八,这二十五贯收回来,才真正算得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武大搓着手,不好意思乐得太开怀。
傅伙计显然经验老道,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拜年吉利话,把武大家从房梁夸到门槛,最后带着一脸褶子笑道:“大郎,验收下?”
而潘小园踮起脚,往傅伙计身后看了看,再看看武大,眼里有点疑惑的意思。二十五贯铜钱铁钱,怎么着都得至少装一辆小车儿,要么就是雇人挑个担子挑来。而见那傅伙计两袖清风,全身上下的钱怕是连买个炊饼都不够。
傅伙计见了她神态,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袖子里掏出一叠纸,一躬身,眯眼笑道:“娘子别找啦,在这儿呢!我们大官人每天多少生意往来,要是全用车子拉钱,全阳谷县的力夫也不够用啊。”
潘小园眼睛盯着他手里那叠子厚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敕字,红团、青印、铜印一个叠一个。她轻轻抽一口气,全身被一种“见证奇迹”的感觉笼罩了。
“交……交子?”
历史课学过的、中国乃至世界最早的纸币?
傅伙计嗤的一笑,连连摇头:“娘子说笑了,这年头还有谁敢用交子?来大郎看好了,一贯,两贯,三贯……一共是二十五贯钱引,娘子,过目?”
武大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东西,不知所措地看着。傅伙计一把塞到他手里。他拿起来又看,上上下下翻了几遍,最后字都倒过来了。
武大强作镇定,开始脑补:“这一张纸,就是一贯?”
傅伙计轻轻一指:“大郎认得这个‘壹’字么?”
“这,这……眼熟……可是……”
“壹”后面那个字可就陌生得紧了,不像是“贯”。万一是“文”怎么办?傅伙计似乎没看出来武大在出糗,还在笑吟吟地躬身等。还是潘小园推了武大一把,轻声道:“壹缗文正,没错,一缗就是一贯。别看啦。”
傅伙计依旧耐心赔笑:“怎样,验得是真吧?”
潘小园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心里头咬牙切齿,早把西门庆收拾了十七八遍。他这是欺负小老百姓不认得大额纸币,还指望武大懂得钞票防伪?
但这个年代,印假钞估计是砍头的勾当,料西门庆也不敢,也没那个技术。于是潘小园大大方方将钞票收下了,还不忘问:“这个什么钱引,去哪儿兑钱?”
傅伙计笑道:“和我家大官人一般的商人,都用钱引进货卖货,娘子随便寻一个便是。”微微欠身,又笑道:“若没什么事,小人便告辞了,请大郎在这收据上画个押吧。”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傅伙计拉着武大的手,一根指头印按了上去,心里总觉得有些忐忑。
等傅伙计走到街口了,猛然想起来什么,不顾形象,飞奔追过去,一边喊:“喂,回来!我们要现钱!”
傅伙计慢悠悠回头,依旧是招牌式的吉利笑容,“娘子,押都画了,就别为难小人了。当初娘子谈生意的时候,也没说只要现钱啊。哦,对了,只怕娘子不知,钱引不准私兑货币,让官府知道了可是要坐牢的哟。”
潘小园一回头,看着武大心肝宝贝似的捧着一沓子“钱引”,杀人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