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这一天结束,潘小园希望自己和西门大官人的交集到此为止。从他手里赚得第一桶金,然后火速离开这个会撩妹的定时炸弹,开辟其他广阔的新市场。
可武大偏偏不这么觉得。一路走,一路满怀希望地笑道:“娘子,以后咱们要多努力,争取多接他们家生意——他家人都好说话,而且都不懂得讲价!——对了,这一趟,咱们赚多少钱来着?”
潘小园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解释大官人其实是另有所图,琢磨了一会儿,简单答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有钱人家都不是什么老实人,以后咱们还是和他们少往来为妙。”
武大大惊小怪地一摇头,居然开始跟她谆谆教诲:“娘子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富贵人家里善人才多呢!你看看,这每年花钱给报恩寺师父们供吃供喝的,不都是有钱人家吗?”
这逻辑潘小园无言以对,旁边郓哥噗的一声笑出来。
眼看报恩寺大门近在咫尺,里面已经有人出来迎了。潘小园没时间跟他多讲,只是俯身低声道:“听我的。做完这一单,咱们以后别跟西门庆家多来往。”
武大不以为然地嘿嘿笑着,将太平车儿推了进去。本来刚接这单生意的时候,他听到街坊们的传言,还有那么一丁点觉得西门大官人是不是眼热自家娘子,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坚持做小本生意才是人间正道。但这几天慢慢回过味儿来,慢慢相信了这几十贯钱真的会拿到自己手里,再老实的人,胃口也给憧憬大了。他又是个不长记性的,只瞧着眼前的好儿,这会子早把关于西门大官人的种种传言忘在了脑后,转而盘算起盖新房、生儿子、乃至给儿子以后娶媳妇攒钱的诸般事宜了。
他想着,原来我也是能赚大钱的!
不知不觉间,腰板挺得直了,侧头看自家娘子的时候,也觉得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潘小园看到武大精神焕发的模样,却平白觉得有些不安。过去她最恨的就是武大懦弱没自信,讨厌他没脑子只会附和自己。而现在,他倒是自立自强了,还会不会把自己当根葱?
不及多想,她远远看到西门庆家的家丁也一个个的上来,赶紧跟郓哥嘱咐了一番,自己抽身溜走。好好儿的一个节庆,倒过得跟做贼似的。
好在一路上都没跟西门庆撞见。等回到家,天色已经近午,擦了把汗,喝了口水,歪在椅子上歇了会子,昏昏欲睡的光景,听到有人敲门。
懒洋洋地开开,王婆一张褶子脸出现在眼前,脸上是从来没见过的紧张神色。
“哎哟哟,六娘子怎么还闲在家呢?快去看看,老身听人说,你家供的点心里,让和尚吃出了猪油,这会儿正在报恩寺闹呢!”
“啊?”潘小园一下子全醒了,“猪油?”
王婆痛心疾首地点头,“可不是,老身前些日子看着你家忙得热火朝天,就你们新雇的那个郓哥儿小猴子,趁娘子不注意就偷懒,从猪油缸里舀水舀面,不是一回两回啦!唉唉,也怪老身生意太忙,没得空提醒你们,想着人家和尚多半也吃不出来——谁知道有人偏偏那么嘴刁呢!”
潘小园心里一凉。自己对郓哥确实全心信任,但他也不像是坑人的主儿啊……
王婆还在催:“娘子快去跟人家说合一下,说你们不是故意的。你家大郎眼下被扣在寺里,要是落实了奸商的口实,闹到官府,那可不是一般的麻烦!这事老身也是道听途说,但宁可信其有,娘子快去主持大局,可别让你家大郎傻乎乎的让人摆布了去!”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十分有可能成真。不能让第一单大生意就这么砸了。潘小园赶紧谢了王干娘,左手抄起一包钱,右手披上一件斗篷,头巾也没来得及戴,朝着报恩寺飞奔而去。
报恩寺已经被布置得红火热闹,香烛气息飘得老远,鼓乐钟声隐约可闻。知客僧人早间是见过她的,一合十,低眉顺眼。
潘小园喘匀了气,问:“我当家的呢?”
知客僧不慌不忙地一指:“女施主,这边请。”
那知客僧带着她转过一座小花园,穿过照壁,绕到一个小佛堂后面,就默默无闻的消失了。潘小园一个人在石子路中央转了两圈,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才觉得瞌睡全都醒过来,想起来琢磨一下王婆方才嘴里跑的马车。郓哥往素点心里掺猪油?
左右看看,四周全是枝繁叶茂的大松树,只有一条小小的曲径通幽。走进去,是一座条石砌成的小小平台。尽头栏杆处,一个蓝衣背影负手而立,衣带随风飘舞。
他转过来,眼角笑意盈盈:“六娘子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躲着小人呢?怕我吃人么?”
潘小园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就觉得眼皮有点跳,果然是他捣的鬼。
把别人家老婆骗到这种地方独处,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不过她知道这人向来以调戏良家为荣,以作风正派为耻,犯不着跟他正气凛然地谈礼教。
于是也跟他皮笑肉不笑地一福,开口公事公办:“听王干娘说,有人在我家素点心里吃出了猪油?这事儿要是真的,大官人你可在整个阳谷县都没面子。”顺带把他拉下水。
西门庆笑道:“不过是有个小和尚吃得太香,随口说这点心简直像是猪油做出来的,王干娘一定是耳背听错了。对了,那小和尚现下正在后面吃戒尺呢,娘子要不要去看热闹?”
潘小园一怔,还没弄明白小和尚为什么会受罚,又听到西门庆走近几步,微笑道:“娘子连日少见,小人少备一桌茶水,不知娘子可有空赏脸?”
“没空。”
西门庆微笑摇头,“今日上元佳节,又逢敬佛盛事,家里大小人等,就连洒水扫地的大娘都给放了假,上下同乐。唯有娘子你百般推脱,连个人影儿都不得见,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娘子对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譬如点心里混了慢性鹤顶红,因此不敢来见人呢。”
潘小园琢磨他的言外之意。眼下他是甲方,自己是乙方,他上下嘴皮一碰,随随便便指摘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自己这边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不愧是刁徒泼皮出身的西门大官人,赤裸裸下三滥的威胁都能说得那么有格调。
潘小园觉得以大官人的身份,还不至于在这佛门清净地跟自己撕破脸,于是决定改走迂回路线,搬出个挡箭牌:“那么好,我家武大郎约莫也忙一上午了,大官人既然要做东,那就劳烦派人把他也请过来,人多热闹。”
西门庆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头上的铜簪子,不紧不慢地说:“倒不知娘子这样惦记你的养家人。”
潘小园别过头去,抿了抿嘴,缓解一下笑僵了的面部肌肉,继续睁眼说瞎话:“那自然。他是我老公,这么多年情分呢。”
西门庆哈哈大笑:“六娘子真正妙人,明儿个把你塑个像,盖个房顶,前面烧柱香,就是谎神娘娘。”见她一愣神儿,更是笑得舒畅,袖子里摸出一把折扇,撑开了摇两摇,扇出一阵不怀好意的阴风,“若是娘子和武大如此情深义重,白天举案齐眉,怎么听说一到晚间,就反而没动静了呢?”
潘小园脸皮再厚,这会子也可耻地有点红了,轻轻咬牙,一句“要你管”还没出口,又听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前些日子,听说武大曾到我的生药铺去抓药,那药方么,呵呵,倒是有点趣味。药铺里小厮见着有趣,便拿给我瞧了个新鲜。”
潘小园不由自主“啊”了一声。穿越伊始那难以忘怀的一幕重现眼前。她记得武大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说:“娘子,今天就试一次……我、段大夫给你开药的时候,我顺便让他开了一副……”
谁让你去西门庆家的药铺抓药了!
抬起头,对西门庆怒目而视。对方折扇轻摇,挑出个意味深长的淡淡笑容,一副不知隐私权为何物的无辜神情。
静了半晌,西门庆再次点拨:“这种事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吧?”
话说到这份上,潘小园再也没底气瞪他了。这种事传出去岂止是不太好,恐怕整个阳谷县的小流氓都会到紫石街来狂欢!
西门庆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子,过去吃茶?”
潘小园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了。玳安不失时机地从角落里冒出来,点头哈腰给她引路。
山顶平台尽头的小亭子里早就备下小灶和柴炭。石桌上摆着几碟潘小园亲手做出来的桂花如意玫瑰卷,还散发着清清甜甜的香气。水沸茶熟,玳安殷勤地拂去表面的沫子,一盏茶递过来,随后知趣地退到一边。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说话,西门庆先笑了:“小人本是大俗人,强行附庸风雅,娘子见笑。”
他自承其俗,本是十分坦率之事,可在潘小园听来,却颇有些“你奈我何”的味道。她方才被西门庆将了一小军,这会子已经重新镇定下来。脸上不动声色,心里飞快盘算,武大攥在他手里这个把柄,该怎么才能合情合理地化解掉。必须尽快和武大离婚撇清关系,然后慢慢扭转舆论……
西门庆喝了口茶,笑问:“这茶叶是老朋友辗转送来的岭南珍品,娘子觉着如何?”
潘小园顺口答道:“有点烫了。”
西门庆盯着她眼睛,一针见血地指出:“娘子怎么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