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看到他那窝囊怕事的样儿,心里就来气,忍不住轻轻斥了一声:“出息!肯下本钱,才能赚更多的钱啊!这是赚大钱的机会,你兄弟怎么会说个不字?”低头看武大,目光中带上些霸道的意味,“听我的,这单生意,做。”
她早就计算好了,这单生意大得史无前例,就算为此重新装修厨房,也能有不少的盈余。况且一个荤素分区的厨房,也是给武大留下一项长期固定资产,能产生不可估量的衍生价值。
几家邻居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出来看热闹。银铺的姚二郎还笑着问候一句:“大郎心气儿挺高,这是要做大生意呀!”
武大听不出来话里淡淡的讽刺,笑着答话。银铺里面姚二嫂跟几个妇人嘻嘻笑,小声道:“他懂得什么?还不是他家老婆的主意!那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嘿嘿,素炊饼,斋报恩寺的师父呢!”
潘小园听在耳中,撇撇嘴,心里却也不是底气十足。自己虽然是穿越,但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这一番豪赌结果如何,还真没有太大的谱。但一潭死水的生活,总要先搅出些涟漪,才能有转折的机会。
李瓶儿赠的作为定金的金簪,让她放在枕头旁边观赏了几天,就果断去金铺里换了沉甸甸的二十六贯钱,还是人家铺子里派了个小厮,挑担子挑回来的。
武大眼睛就直了,“这、这些是,多少钱?”
除了卖房子那天,他哪一次见过这么多钱!
那担子就让武大在怀里搂了一晚上。他破天荒的没把目光聚焦在娘子身上,晚上也没再磨磨唧唧缠着她。
然而第二天,钱全不见了。武大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正撅着屁股在床底下找,潘小园把他拉出来,手头捏着一摞借据,张张上面都有武大的红泥指印儿。
武大瞠目结舌,半晌,才跟做梦似的,指着那叠纸,嘟囔:“这是……这是我们的债?”
“垫上一点咱们的积蓄,已经全还清了。”潘小园也不多说,一把将借据全扔进灶膛里,“如何?”
武大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当初她夸口,三个月内还清三十贯欠债,他以为不过是一时气话。他甚至想过,假如到时候她没能完成目标,自己一定不会责怪,一定不会露出“你看我说过吧你就是不行”的意思,要温柔地安慰她,让她正视现实,收心生儿子。
而现在呢,一个月还不到,钱就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武大觉得这不科学。自己一个憨厚老实的大男人都挣不来这等快钱,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联想起这几天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那天又在西门大官人家被灌得烂醉……
武大心里有些疑惑,却一个字都不敢问。毕竟他自己断没这个本事,能一担子一担子的往家拿钱。
不过那金簪子换的钱全用来还债了,家里的现金流还是紧张。木匠、砖匠、泥瓦匠的工钱都是一天一结,不过两三天,匣子里攒下的银钱已经全部告罄。
偏偏吴月娘又不钱。潘小园请“监工”去传了几次话,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乃是天经地义,前期改造厨房的投资哪能让买家垫付——不过,装修材料可不能选太便宜的,也不许偷工减料,她派人监督着呢。
武大束手无策,正琢磨着是当衣服还是当被子,潘小园笑了:“放着家里一大笔钱看不见,真当自个儿是一文不名了?”朝楼上指指,“烦你把我那两个嫁妆箱子搬下来。”
武大难以置信:“嫁、嫁妆……”
看着自家娘子坚定的眼神,还是一步三回头的把箱子搬下来了。潘小园示意他放好,做出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情:“我的这些嫁妆,放在家里横竖也没用,烦你拿去换钱,就拿来帮你重装厨房、采买原料,也免得杂人闲话,说我嫌弃你,不顾家。”
武大看看潘小园,又看看里面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财物,张口结舌,怔了半晌,眼睛慢慢放出光来。嫁妆是已婚女人的私产,更何况在武大眼里,娘子的嫁妆神圣不可侵犯,就算是当初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也没敢把那箱子碰上一碰。
眼下,她居然主动打开,拿出里面的财物,要帮他做生意!
忙不迭点头。如此贤妻,打着灯笼也难找!
潘小园默默看着武大感激涕零,心里涌起一阵小小的愧疚感。毕竟不能向他说明自己的真实意图。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提出离婚。武大要是不肯轻易写休书,那么,银子砸下去,他会不会手软?砸他五十贯、一百贯,他会不会心动?二百贯呢,武松也不会说什么了吧……
不过古代并没有夫妻共同财产的说法。现在武大挣来的所有钱,最终还是归武大所有,轮不上让她拿来自己“赎身”。她潘小园现在的所有个人财产,就是潘金莲以前留下的那两个嫁妆箱子。
她需要做的,是以这两个箱笼为资本,让嫁妆生出钱来。眼下要投资改造厨房,生产素花卷,正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武大一脸艳羡,估摸着箱子里东西的价值足够抵一半的成本,还是不太信,抬起头,问:“娘子,这些东西……你真的要换钱,借……借给我?”
潘小园微微一笑:“不是借。是入股。”
知道武大听不懂,一步步耐心解释:“也就是说,从此咱家的生意,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要是亏了,我跟着你一起亏,不用你还钱。要是赚了,那么可也要给我留一半利,让我留着裁衣服打首饰,可不许你全拿走——怎么样?”
如果是借钱,那么自然是借多少还多少,顶多加些利息;而入股就相当于和他共同承担风险与利润,将来就算武大赚了一千贯,其中五百贯,也得算作是她贡献嫁妆的功劳。说起来,这个灵感还是来源于那天在西门庆家见识过的穷亲戚呢。
这个提议,似乎是有点算计武大了。但毕竟是跟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并非无端占他便宜。
武大只听懂“亏了不用还钱”,喜出望外,连声道:“娘子说哪里话!你的就是我的……哦不、不,我的就是你的……咱们一家人,钱也是一家……”
两人达成一致,说做就做。箱笼里其实也不全是值钱的东西,几件旧衣包着小木盒,盒子里藏着一对细银手镯,一对精巧银簪,一条金链子。潘小园留下金链子压箱底,剩下的一股脑抓出来,“卖了。”
武大一脸恍惚做梦的神情,叫来银铺小厮,将首饰拿去称重去了。
再下面是一把半新不旧的小琵琶,“卖了。”
过去的潘金莲曾经在张大户家里做使女,弹得一手好琵琶。潘小园穿过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这琵琶,总觉得是个定时炸弹。毕竟自己连首两只老虎都弹不出来,这乐器留着一天,就是多一分露馅的风险。早就想将这琵琶处理掉了。
她笑着对前来收购的货郎解释,自己要拿嫁妆支持丈夫的事业。那货郎捻着花白胡子啧啧称赞,如此贤惠的持家娘子,他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嘴上还没毛呢。
西门庆送的那两个药瓶子早就让她藏好。现在箱子最底下,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个软布包。打开来,浓香扑鼻。那是一匹艳色缎子,旁边放了一个防蛀的小小香囊,大约是过去潘金莲最珍视的财产。
潘小园将那缎子贪婪地摸了两摸,“卖……卖了。”
反正,既然占了真六姐儿的身子,她的钱财,不好意思,也就厚着脸皮随意处置了。
布店的大嗓门老板娘钟婶儿马上就请来了。大老远的,声音在门外头就洪亮着:“哎哟哟,大郎,多谢你那天送的炊饼哎!我家那两个小猴子吃得可香啦!”
武大听了,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他正在里面帮忙呢,两只手上还沾着白扑扑的泥灰,好像戴了白手套。略略她一拱手,嘿嘿笑两声,又跑进去了。
潘小园便把那嫁妆箱子里的彩缎给钟婶儿看。其实若不是急着凑钱,她还真舍不得卖这匹缎子。那料子显见得价值不菲,摸上去手感顺滑得不像话,缎面上还有机织的荔枝暗纹。而颜色居然是少见的海棠红,娇嫩明艳,可爱至极。但若是穿在身上,未免显得张扬过分。潘小园就算是过去写小说,这种颜色也只敢写给未出阁的豆蔻少女来穿。
怎么“自己”竟会有这种颜色的布料?难道是年少时期的挚爱,一直舍不得用?可是看起来也不旧啊。
钟婶儿也是眼睛一亮,拿过那匹缎子,上上下下瞧了好一阵,就是不说话。
潘小园见她丝毫没有开价的意思,心里不禁腹诽。果然是生意人精明,难道要让自己来开价吗?自己又不熟悉行情。
刚忍不住开口问,钟婶儿却发话了,眼睛一霎,笑道:“这缎子好眼熟,倒像是我的铺子里卖出去的呢!六娘子,你可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它?”
潘小园吃了一惊。缎子既然是自己的“嫁妆”,那定然是在清河县获取的,然后跟着武大搬家,才来到阳谷县。钟婶儿一辈子没出过阳谷县,怎的说她见过?眼下这个年代,可没有大批量生产的同质货吧。
她最后还是决定含糊其辞:“时间久远,奴也忘记了……”顿了顿,回到正题:“婶子就请告知,这匹缎,能卖多少?”
钟婶儿不以为然,一甩手,嗤的一笑:“时间久远?娘子真是好记性,这缎子进到我店里,充其量不过一两个月,怎的,这么快就瞧不上眼了?这颜色,这花样,当初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卖出去的时候,可舍不得呢。”一面说一面喷唾沫星子,在阳光底下看得清清楚楚。
潘小园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心想不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生意人,问那么多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