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失落,视线中他拈香行礼,轻烟后头隐约映出他的手指,似乎沾了雨水,修长而白净,形容优雅仪态万千。他没有看她,这令她感到沮丧,转念又觉得自己很幼稚,当着这么多双眼睛,难不成还要过来嘘寒问暖么?
男人和女人不同,理智永远凌驾在情感之上。
外臣和内廷众人不同,祭拜完便能离去,不必留下来守灵。是以谢景臣敬完香便旋身去了,从她身旁侧身而过,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投过去,只见她跪在蒲团上,也许因为元气大伤,脸色不好,背脊还有些佝偻,看上脆弱无助。
心中百爪千挠,然而碍于人前不能与她说话。昨夜的事让欣荣帝姬那么一闹,他倒没什么可怕的,可一个不守妇道的名头安下来,对一个人女人来说是莫大的伤害,更何况她如今还是个帝姬。牵扯到她,逼得人不得不顾忌,他要忍耐,尽管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也要一丝不露,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步子迈出了殿门,外头的雨势愈演愈烈,他站在白幡下看天色,阴雨绵绵,同今儿的日子倒是相衬得很。沿着长廊徐徐踱步,拐了个弯迎面遇上一个人,拱手喊了句大人。
他微微侧目瞥了眼那人的手背,指尖缓缓捋着麻袍下的念珠,“怎么受的伤?”
“让皇后给抓的。”谭桐面儿上挂不住,半晌才回道,“疯婆子的力气奇大无比,费了属下好一番功夫才给制住。”
他一哂,又道,“入宫有什么事?”
谭桐道:“回大人,府上来了个女人,说无论如何都要见您一面。属下见她一身的苗人打扮,料想是大人的旧识,便没打发她走。”
“苗人打扮……”谢景臣听得皱眉,半眯起眼道:“她叫什么?”
谭桐摇头,“多的属下不清楚,只知道她和您同姓,也是姓谢。”
第4章 .13家
天气不好,天上的雨止不住地下。雨点落在油伞上,力道又重又狠,噼里啪啦一阵作响,沉闷刺耳。天上黑压压的,仿佛一不留神儿就有浓墨泼下来,谭桐跟在谢景臣后头,两人一道驱马出紫禁城。
回到相府约莫巳时,两排锦衣卫钉子似的立在门前,手压佩刀,面冷似修罗。见丞相回来,立在台上毕恭毕敬地揖手作礼,他翻身下马,掸了掸袖袍随意道:“她远道而来,安顿好了么?”
一个小厮忖了忖,上前试探道:“没有大人示下,奴才们不敢擅作主张,只让那姑娘在偏厅候着大人回来。”
他淡淡嗯一声,径自提步跨门槛。雨势渐小,朦胧雨丝中看诸阁,高低冥迷不知西东,平添几分烟雨江南的意蕴。穿过抱月游廊,便能瞧见后院里的成片花树,远远瞧,朗风亭下立着个娉婷的身影。着青蓝乌摆,布带束腰,头上缠着绣花头巾,听见脚步声猛地回过头来,额前的银饰叮当作响。
周遭都是雨,只见一个男人从廊下缓缓而来,洁白的丧服随风摆起一角,有种乘风归去的意态。她蹙眉看他,神情愣愣的,话到嘴边儿又给咽了下去,只定定观望他,目光迟疑,似乎带着几分不敢确定。
他走近了,垂着眸子朝眼前的女人一瞥,神情淡漠:“木清,你来京都,所为何事?”
一别七年有余,故人相逢,即便感情寡淡,起码的虚与委蛇也该有,像这么开门见山直奔正题的着实少见。谢木清脸色一滞,好半晌才迟迟地回过神来,听他这么问,眼眶霎时便红了,垂着头低声道:“阿爹临终前,交代我将一样东西送入京都交给太后。”
谢景臣眸光微闪,又听她沉声道:“我原也不想来麻烦大人,可是紫禁城守卫森严,我在皇宫外头守了三天,没有潜入的机会,只能来求你了。”
他那头略沉默,好一阵儿才淡淡说个好。木清闻言面色一喜,伸手从怀里取出只短笛递过去,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他接过来握在手中端详半晌,又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木清摇头,口里讷讷地说个不知道,抬头看远处,细雨连绵中,山色也显得朦胧灰暗。她唇角挂着一丝苦笑,淡淡说:“我阿娘五年前就走了,如今阿爹又……我不想回苗寨,且先留在京都吧,得过且过,走一步是一步。”
谢景臣缓慢地颔首,目光之中隐隐透出缕薄霜,徐徐道:“你父亲于我有养育之恩,认真说,我也算你半个兄长。如今二老驾鹤仙归,你若不愿回苗寨,就留在相府。”
谢木清显然很惊讶,诧异道:“大人当真愿意收留我?”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往回收是不能的。”他合上眸子揉摁眉心,怅然嗟叹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当节哀顺变。”
话音落地,木清甚至还没回过魂儿来,又见他招来几个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寒声道:“表小姐从苗疆而来,舟车劳顿,将她好生安顿在府中,身边须臾不能离人,明白么?”
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别有深意。身边须臾不能离人,寥寥数字却是一语双关,是保护还是监视,全凭各自见解了。几个锦衣卫相视一眼,抱拳应声是,其中一个上前朝她比手,恭谨道:“表小姐,请。”
谢木清还有几分云里雾里,抬眼看谢景臣,见他面色柔和唇角含笑,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冷漠,便稍稍放下心来,旋身跟在几人后头去了。脚步声渐远,谭桐伸着脖子打望那女人的背影,心头万分纳闷儿,大人向来无亲无故,怎么平白多出个表妹来了?
思忖着,忽闻丞相道,“这女人知道得太多,派人盯紧了,若是落到了对头手里,恐会生出诸多事端。”
谭桐百思不解,蹙眉道:“大人,既然这女人留下来是后患无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倒还干净,天底下只有死人的嘴巴最牢靠。”
他面色一冷,半眯起眼朝谭桐睨过去,“听谭同知这意思,是觉得本相妇人之仁?”
谭桐被他看得一哆嗦,头几乎埋到了胸腹前,扬手狠狠几个耳刮子扇在自己脸上,口里诺诺道:“是属下失言,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谢景臣一哂,目光落在手中的短笛上细细打量。
其实谭桐的话不无道理,谢木清知道的东西太多,如今又在京都,稍有不慎就会惹出大祸。留着是个后患,最妥帖的法子就是教她永远不能再开口。可是当年谢乐师冒死带着襁褓中的自己潜逃出宫,救命之恩在前,养育之恩在后,如今二老仙去,他若转个背便杀了他们的骨肉,恐怕天理都难容。
他的指尖划过短笛上的纹路,漫不经心道:“先留着吧,没准儿将来能有什么用处。皇后死了,宫中正行大丧,恐燕楚叽趁乱生事,我得时时在宫中守着。府上这头你多上心,若一切平安,自然好吃好喝供着她,”说着话语骤顿,半眯起眼道:“若出了什么岔子,你便要当机立断,省得么?”
这话森冷无比,听得人不寒而栗。谭桐心头直瘪嘴,暗道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主儿,才刚训诫了自己,这会儿又让自己当机立断,果然反复无常。他蹙眉应个是,又抱着绣春刀试探道:“大人让属下当机立断,是要留活口还是……”
他抚了抚腕珠旋身去了,一面走一面头也不回道:“能留自然要留,若是被逼无奈,也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了罢。”
雨停在午后。
天放晴,乌云也散尽,太阳招招摇摇地晃出来,宫中漫天的白幡被风吹得烈烈响。奉先殿里头的大德还在念诵经书,超度皇后的生魂往西方极乐,梵音阵阵,敲天震地。
命妇同朝臣们已经走光了,各自在家中替国母披麻戴孝。偌大的灵堂上只剩下宫妃和皇子皇女,跪在蒲团上缄默不语,偶尔一阵儿吹进来,拂动挂在高处的金箔银箔,即使白昼里也显得凄冷可怖。
阿九正往火盆里添纸钱,忽然听见外头太监吊嗓,呼道:“皇上驾到”
众人手上的动作均是一顿,纷纷回身给皇帝行大礼。跪伏在地上,依稀能瞥见素白的丧服一角,皇帝扫一眼殿中诸人,不耐地摆手道:“逝者为大,就不必对朕行这些虚礼了。”
众人应声是,复又重新跪回了蒲团。阿九一面替皇后烧纸钱一面抬眼,只见皇帝一脸的悲痛之色,一旁的太监上前呈香,他接过来,攥在手心里朝皇后的灵位拜了拜,复又递给了那负责敬香的小太监。
这副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毕竟夫妻几十年,皇后一走,皇帝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所触动。他站在灵位前杵了会儿,面上有些呆滞,看上去颇有几分伤感的意味。秦嬷嬷不住地低声抽泣,上前低声道:“万岁爷,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娘娘就在后头的玉棺里,大家要不要去看看?”
皇后是上吊死的,那副尊荣不消想也知道有多狰狞骇人。高程熹起先还神魂落魄,听了这话却立刻摆起手来,春意笑何等乖觉,连忙上前蹙眉道,“观瞻就不必了吧。大家原就伤心,再看还不悲痛欲绝?”说罢回身朝皇帝深揖一礼,口里道:“大家保重龙体。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也不愿瞧见大家这样哀恸,节哀吧!”
给了个台阶,自然要顺着下。皇帝干咳着清了清嗓子,别过脸嗟叹道:“皇后统领六宫多年,端庄贤良肃雍德茂,实乃天下女子之表率。赵宣,传朕的旨意,在京郊替皇后修一座庙宇,以为后世楷模。”
阿九心头嗤笑。这个皇帝,面子功夫可谓是一流,人活着的时候不上心,这会儿人没了,反倒又是悲痛又是修庙,若是岑婉地下有知,真不知作何感想。倒是欣荣帝姬万分动容,伏在地上泣道:“儿臣替母后叩谢皇父恩典。”
好歹是自幼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女儿,皇帝不爱皇后,对这个帝姬却是疼惜入骨。他长长地叹口气,俯身拍拍女儿的面颊,宽慰道:“帝姬切莫太过伤心,否则只怕要教你母后魂魄不宁了。”
停灵的地方鬼气森森,皇帝没待多久便以料理国事为由去了。一众人在殿中跪了几个时辰,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昏晓相割的时候,天幕上是一道瑰丽的血红,宫中各处佛殿同时叩钟,严正肃穆的钟声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