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年轻新皇,其在太后辅佐下颇有开国皇帝贤明之风。
一上来便大刀阔斧撤了前线主帅,调换为太后兄长王濯,原天牢卒长李弼为副帅。果不其然,不出一月,我军退列敕三十里,一口气夺失地三县,士气为之大振。
再者便是重肃朝纲,朝廷之上虽没了陈宰相一手遮天,然而其*旧势力众多,一时难以根除。庚玄皇帝便派人暗地里一个个细查清楚,以实证铲去顽固党羽,如此一来,朝廷上能说得上话的人便愈发稀疏。同时重新翻查两年前牵连众多的不敬案,以王辛为首的一众清官忠臣终于在新政之下得到清白,终令世人宽慰不已。
四月后,由京城始实科举兼推举制,继而快速扩展至举国各地,不消多时便为朝廷汇集各路精粹英才。紫台以上箴言无数,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母后——”庚玄一溜小跑窜进重旸宫,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如溜冰一般滑出一长段,自觉好玩,便嘻嘻笑起来。
“不好好批折子,怎的有空过来?”王鄞从后殿转出,瞪一眼玩心大起的庚玄,佯怒道,“瞧你这模样,一点架子都没有,如何压得住众人?”
庚玄忙上前挽住王鄞胳膊,愁眉苦脸道:“母后是不知道!你不是叫朕招了那么一帮人嘛,如今他们一个个想法多得不得了,左一个上奏,有一个不可,朕都要给搞晕了!批到一半便饿得头昏,于是赶忙过来寻些吃的!”
王鄞笑着冲贻川扬扬下颌,贻川便应声下去端小食了。
“对了,怎的就你一个?身边的奴才们呢?”王鄞拿着丝绢悉心擦去庚玄额上的汗珠,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疑惑道。
话音刚落,殿外气喘吁吁赶来个拖着拂尘的太监——连常年上气不接下气,瞧着快要吐白沫:“哎哟,皇上你可跑慢些,别摔着了……”
庚玄冲王鄞吐吐舌头,赶紧跟着贻川一同出了殿门。
望着庚玄的小小身板,王鄞笑着摇头:“还是个孩子罢了。”说着,她又转身面对窗口,窗外千叶泛黄,秋风扫过,满地金毯,几个宫人嬉笑着扫着落叶,王鄞看着,目光渐渐温柔,轻声道,“又是一年秋,一年之约将近,槐桑,你家主子可有告知何时来京城?”
槐桑一愣:“太后不是与主子一直都有联系吗?奴婢自然不知。”
王鄞哼笑一声,转头幽幽地望着她:“你不知?我可清楚记得去年年末温襄王上京那次,你可是知道不少呢。”
槐桑吃了瘪,一时转着眼珠子说不出话。
“罢了,反正今年蜀中风调雨顺,入秋之后定然五谷丰登,她想不来都找不出理由。”王鄞一拂袖,扬眉道。
“太后英明……”槐桑舒口气,赶紧奉承道。
没等王鄞揶揄,殿外便响起通报声“太皇太后驾到——”。
王鄞一皱眉,当日皇帝驾崩之诏一下,她便主动去了福颐宫,然而太皇太后并未多说一句,甚至连眉头都没抖一抖,当时便觉奇怪,而今事隔大半年,其竟主动上门,不免令人更为迷惑。
“给太皇太后请安。”王鄞屈身行礼道。
“起来罢。”太皇太后相较从前,鬓发竟白了许多,眼角更是皱纹横生,显出许多老态,她扫一眼周殿,淡然道,“都下去吧。”
“是。”一干宫女听闻皆垂首,鱼贯而出。
“不知太皇太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王鄞微笑着上前,亲自替其斟茶。
“这几日,哀家总是睡不好,噩梦缠身,夜半醒来亦恍惚见着许多可怖亡魂。因此哀家便想着过来与你说清楚,以宽慰我心。”太皇太后并未接过茶杯,只静静望了王鄞片刻,略一沉吟,又开口道:“你一定十分好奇为何哀家并未责怪你毒害吾儿一事罢。”
王鄞浑身一僵,扯个笑出来:“不知太皇太后所言为何,先皇乃是病重不治身亡,先皇驾崩前本宫日夜守候驾前,这可是日兆殿众人有目共睹的。”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咬牙道:“你的所作所为能瞒过他人,哀家心中却清明得很,不过小小风寒罢了,先皇身子健朗得很,怎会因此丧命?且传闻其死前面目骇人,定是遭人毒手……”说着,她又深深叹口气,拨弄手中的长长佛珠,“罢了,罢了,都是因果报应,强求亦无益处。”
王鄞听得更是迷惑,便恭色道:“何谓因果报应?还请太皇太后赐言解惑。”
太皇太后又叹口气,眯着双眼问道:“你可知蜀中温襄王为无上皇的表兄弟,先皇表舅?”
“本宫知道。”王鄞道。
太皇太后摇摇头,神色似有悲痛与无奈:“当年温襄王年少有为,胸怀大志又雄心壮志,颇有治国之风。然而生不逢时,又是表亲,关系远了一层,无上皇执意定先皇为储君。温襄王自然极为不满,意欲夺位,无上皇对其心思了如指掌,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将王位传给亲生子嗣为好,且当时其卧病已久,为求保险,便对温襄王的饮食动了手脚,使其身体每况日下,最后远远撵了他去蜀中封王,也算聊表愧疚。然而先皇本好玩乐,并未栋梁之才,声色之后又沉迷仙道,导致国政混乱,百姓苦不堪言,当真令人失望。去年年初温襄王送那郡主入宫之时哀家便知他这是来报复了,只是哀家知道得太晚,并未及早阻止其入宫。想想迟早是要还的,因而愈发放任不理。如今,你扶持庚玄上位以来,哀家都看在眼里,也算是对当年之错的一点慰藉罢。”
没想到背后竟有如此故事,王鄞不免有些喟叹,怪不得温襄王竭尽全力地栽培祁无雪夺位,怪不得他仅仅活了这么些年便与世长辞。
太皇太后轻轻咳嗽一声,抿一口茶,又道:“其实哀家本也不是这般胸襟宽阔之人,若不是当年亲眼目睹蜀国薛氏被灭,给哀家震撼颇大,才想到佛门清静,以消除心中罪过。因果循环,无上皇当日造的孽终究要有人偿还罢。”
“蜀国……薛氏……”王鄞心中一震,忙追问道,“不知当年何事,还请太皇太后说清楚。”
☆、第八十六章 清风过蝉鸣,此时夏意正浓
太皇太后淡淡瞥王鄞一眼:“都是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
“鉴古明今罢了,庚玄还是个孩子,心智并未成熟,所谓佛魔一念之间,太皇太后不想其重蹈覆辙罢?”王鄞尴尬轻咳一声,镇定道。
“好伶俐的口齿。且罢,哀家也算吃斋念佛这么些年了,现在提起,心中终于没那般恐惧了。”太皇太后顾自笑道,“算来也有将近二十年了……黎国在无上皇之前的疆土并未有如今宽广,而蜀国人杰地灵且为天府之地,虽其向黎国俯首称臣,年年上贡。然无上皇野心勃勃,想着如此膏腴之地自然是完全握在手中为好,因此在二十年前便暗地里策划发动大军亲征蜀国,那次哀家有幸陪伴其同行,原以为不过打仗罢了,本着一颗好玩的心,权当开眼界了。只是亲眼见着血流成河,横尸千里,着实令心中震撼不已。无上皇领兵一鼓作气,大雪那日便逼至锦城王宫。那日哀家见多了杀戮便并未跟随前往,回来听无上皇喜不自禁地描述,才知锦城王宫建于北面半山腰平地,而那日黎军得杀令,见人便杀,使得半座山坡皆染上血色,赤红与厚雪相交,触目惊心。”
太皇太后叹口气,“最令无上皇念念不忘的便是遗漏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妃子,因王宫往上便是道观,他亲眼见到那妃子逃进了道观,只是碍于道士极力阻拦,他又迷信,当时心中生了迟疑,便放过了那妃子。只是不知这妃子与她肚中的孩子命数如何,到如今还未露面,想必是放下仇恨了罢。”
太皇太后说完,掩着口鼻咳嗽一声,端起瓷杯喝一口,又望着不言不语的王鄞道:“怎么,可有什么想法?”
王鄞强挤出个笑容,执着细颈瓷壶为其添满清茶:“本宫只是在觉得恩恩怨怨,转眼不过尘土黄沙,太皇太后本性高洁善良,愿为无上皇的罪过青灯古佛为伴,又不追究本宫一时冲动,着实令人敬佩。那幸存的妃子与孩子若有知,定会宽心不少。”
太皇太后呵呵一笑,起身道:“哀家不是圣贤,怎会不记恨你?只不过时刻提醒自己因果报应罢了,且哀家已是风烛残年,一个老婆子还有什么手段能力与你为抗?好了,哀家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也该回去好好睡个安稳觉了。”
王鄞屈身行礼:“恭送太皇太后。”
“皇奶奶!”庚玄一手抓着糕饼,一手抹了唇边碎末,高兴地扑到太皇太后怀中,“你怎的来了?”
“乖小子,日后要更听你母后的话,知道不……”太皇太后被庚玄唤得高兴,一扫方才沉郁之色。
王鄞立在殿门边瞧着这和煦阳光下温馨一幕,然而却一点都笑不出来,脑中尽是方才屠戮蜀国王宫的旧事,她不敢想象血染半山的残忍之景,亦不敢想象祁无雪身为亡国之后身负如何的血海深仇,温襄王自然知道这段往事,能从道观中抱走祁无雪,亦是知道她的身世,两人共有夺位之望,因而才如此刻意栽培罢了。
只是祁无雪如今却并未亲手弑君,亦轻易放走这本属于她的位置。她背负的太沉重了,她想的与她要的如此矛盾,王鄞难以想象祁无雪回锦城那半年想了多少,想了什么,竟使得她终于下决心放弃温襄王以及已故爹娘的期望。
王鄞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庚玄在太皇太后牵领下早已离开,院中顿时少了许多喧闹。
“太后,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外头风凉,还是进殿罢。”贻川上来扶着王鄞手臂道。
王鄞点点头,脑中依旧思绪万千。
见王鄞不搭理自己,贻川这自娱自乐的便开始喃喃地自言自语:“也不知这太皇太后跟娘娘说了什么,这会子竟愣得跟块槐桑似的……哎,整日本就没什么人跟我说话,这么一来岂不是更无聊?昨日发觉重旸宫备用的药膳材料快用尽了,等会得去太医院要点儿过来……”
王鄞本皱着眉头,被贻川这么喋喋不休地一段话愣是引笑了,于是便逗她道:“是了,赶紧去太医院,那里赏心悦目,可不比我这重旸宫冷清。”
贻川一愣,登时明白过来,险些将滚烫的茶水浇到自己手上:“娘娘胡说些什么!”
“这入秋都不久了,某人竟开始思春?罢了,总是留不住的,今日我便亲自上太医院为你说亲去。”王鄞笑着作势要起身。
贻川“嗷”的叫一声,甩着被烫到的手,赶紧按下王鄞的肩膀,双颊比烫到的手指还红。
贻川着急地说不出话,在一边擦着蓝釉花瓶的槐桑便头也不回地冷冷开了口:“好极了,世界终于要清静了。”
“你——”贻川放过王鄞,一手指着淡定的槐桑,气极了,“你个死人脸就这么不喜欢我吗!好!那我就让太后替我说亲去!”
槐桑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抹布在水中浸湿,搓洗干净,继而回身,瞥她一眼,手一扬,抹布便准确无误地搭上那只锲而不舍地指着自己的手指上:“废话那么多,还不帮我干活?”
如此一句,贻川便“嗤”的一声被放了气,瘪着嘴将抹布拿在手上往槐桑边上走,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念着念着便忍不住笑起来。
王鄞笑着别过头,手中拿一本诗经,靠在榻上随意翻着。
熏香清软,日光和暖,一切皆平和静好,只缺伊人在侧。
王鄞看着看着便又失了神。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竟又是这句,情爱之事,到头来不过心有所动,意有所牵罢了。
多年后,锦城外十里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