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半月后,云南曲靖,傅宅。
乳娘林嬷嬷睡到半夜,忽被一阵细微的动静给惊醒。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夜里安静得连风声都不可闻,这声音不但突兀,而且悚然,登时将她的睡意驱散。
她摸索着撩开床帐,探出身子侧耳倾听,听这声音断续而压抑,透着股煎熬的意味,清清楚楚是从里屋传来。
这情形早已不是头一回出现,她叹口气,起身披上衣裳,掌了灯,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里屋。
“小姐、小姐。”她走到床前掀起帘幔,俯下身,焦声唤道,“嬷嬷来了,别怕,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晕黄的灯光靠得近了,清楚照见床上躺着个雪肤花貌的少女,不知她此刻正梦见什么,白瓷般的额上满是细汗,乌黑的鬓发俱已汗湿,秀眉紧紧蹙着,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低泣声。
林嬷嬷怕小姐魇得久了会有损神思,不由得心急如焚,匆匆将灯放到一旁,搂了小姐在怀,连连拍抚,又低唤了好几声,小姐才终于大喘一口气,猛的睁开眼睛。
傅兰芽眸底还残留着悚然的痕迹,双手紧攥着衾被,兀自喘息不停。见了林嬷嬷,又是一惊,险些没低呼出声。
直到林嬷嬷柔声细语劝慰了好一阵,才弄清到底身在何处,渐渐安静下来。
林嬷嬷见小姐眼底的惧意退去,重新变得清宁,松了口气,唤了几个大丫鬟进来,端了热水巾帕,给小姐擦身,换下湿透的寝衣。
傅兰芽静静躺在床上,任凭林嬷嬷带着下人们忙前忙后,思绪却仍停留在方才的梦境上。
自从父亲被急召回京,这些时日,她总做噩梦。
初始时的梦境,大多支离破碎,事后无论她如何回想,都只能记起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
最近几日,梦境渐渐变得具体而清晰,有好几回,她梦见自己置身幽谷,四周昏暗,满聚浓雾,眼前事物仿佛菱花镜中的影像,扭曲而怪异。
她孤身一人,惊惶不安,在梦中大声唤着父亲和哥哥,可耳畔只能听到峡谷传来的阴森空荡的回音,始终听不到父亲和哥哥的应答。
她跌跌撞撞,疲于奔命,恍惚间,肩上搭上一只带着凉意的胳膊,她大骇,仓皇回头,眼前却是母亲那张悲哀而惨白的脸庞……
每当回忆到这处,她心底便会涌起深深的不安,母亲死后,几乎从未入过她的梦境,好不容易得见,模样为何如此陌生可怖……
“小姐。”林嬷嬷递过一碗热情腾腾的宁神汤,将她的思绪打断,“换了几剂方子,这梦魇的毛病却总不见好,明日还得让周总管另请大夫来瞧瞧。”
说着,探手触上傅兰芽的额头,庆幸道:“亏得没热起来。外头流民闹得厉害,程大夫避祸回了乡下,一时半会也没法请他上门诊视,否则,以他的医术,恐怕早就找着小姐的病根了,何至于病了这些时日。”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小姐,若不是小姐好端端发起了梦魇,白日里精神不济,早在一月前,她们主仆便启程去往蜀州看望小姐的伯父,如此一来,刚好能跟后头的南夷作乱错开,又怎会像如今这般被困在城中,哪也去不了。
傅兰芽接过宁神汤,默默饮着。想起父亲那夜被一道密旨急召回京,走时将云南事务暂且交由云南兵备使沈阜年接管,如今已一月有余,父亲却始终音讯全无,由不得她不起疑心。
说起来,自从新帝登基,父亲已连遭贬谪,先是被挤出内阁,此后又调离京城,千里迢迢来到云南戍边,与此同时,父亲素来的政敌李士懋却颇得圣眷,不但升为首辅,同时还兼任吏部尚书之职,在朝中拥趸者众,日渐宣隆。对比之下,父亲的境况何等艰难,不必想也能知道。
“嬷嬷。”她忽道,“哥哥这两日可有信至?”
林嬷嬷正替傅兰芽掖被角,听得这话,摇摇头,“白日嬷嬷特意去问过周总管,老爷和大公子都不曾来信,想来都忙于公务,一时不得闲。”
傅兰芽沉吟,父亲来回奔波、政务烦心,无暇给她来信,勉强说得过去,但大哥却在大兴任上,因兄妹感情甚笃,几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信询问家中近况,还会将任上趣闻细说与她知晓,像这种长达一月没有书信的情况,几乎是史无前例。
更让她烦心的是,外头南夷作乱,流民大批涌入城中,她们被困府中,犹如坐困孤岛。现下连父兄的书信都不知影踪,无异于已跟外界斩断了一切联系。
她轻蹙着眉头,望一眼黑黝黝的窗外,忽然想起,她梦魇的毛病,也恰好是一月前父亲离府之时突然起了症兆。
她想着心事,浑然不知月光透过窗纱,交织着床畔的灯光,投映到脸上,使得她每一处五官都精雕细琢,无可挑剔,肌肤吹弹可破,仿佛上等美玉,在暗夜中静静绽放着光彩,自有一股夺人心魄的美。
林嬷嬷一旁瞧着,饶是她自小将小姐亲手带大,也一时挪不开眼睛,只不合时宜地想,夫人已是出了名的美人,小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夫人年轻时还要美上三分,也不知陆公子是犯了什么糊涂,竟会舍了小姐这样的良缘不要。
她想起两月前,老爷得知陆公子纳妾之事,盛怒之下与陆家解亲,小姐听了消息,不见伤心愤怒,反倒过来云淡风轻地宽慰父亲。
她知道,小姐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对这门亲事还是颇为满意的,毕竟陆公子模样和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出众。
更让林嬷嬷唏嘘的是,由于两家交好,常有来往,偶然陆公子来府拜访,撞见小姐,远远看着小姐时,那眼里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
她当时就知道陆公子心里中意小姐。若两人结亲,小两口显见得会举案齐眉、和和美美。
可谁能料到好好的一门姻缘就这么散了,别说小姐,连她这个乳娘都觉得揪心憋闷,这不,小姐多半是因为郁结于心,这才病倒的。
傅兰芽却无暇理会乳娘在想些什么,闷闷躺回床上,盯着帐顶出了一回神,开口道:“嬷嬷,这一月以来,咱们可是一封外头的信都未曾收到?”
林嬷嬷不明白小姐为何要纠缠于这个问题,虽然不解,却也不好扯谎,一边放帘帐一边道:“嬷嬷每隔一日便会去问周总管,也是奇了,最近确实一封信不曾收到。”
傅兰芽听了这话,再也躺不住,索性坐起身,正了正脸色道:“嬷嬷,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那个锦匣可是放在多宝阁里?”
“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傅兰芽只道:“我有些想娘了,想瞧瞧那匣子,烦请嬷嬷帮我取来。”
林嬷嬷想着病中之人多思多虑,就算偶然心血来潮也不足为奇,忙应了,起身到多宝阁前,掏出随身带着的钥匙开了暗屉,随后捧出匣子,回到床前。
这匣子共有三层,里外都有机关,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傅兰芽接过,轻车熟路打开最下面一层,从里头取出一个小小荷包,随后又抽开绳子,倒出几粒圆滚滚的雪白药丸。
“这——”林嬷嬷惊疑不定地看着傅兰芽。倘若她没记错,这锦匣里除了些旧书药方,便是几包药丸,白的这种药丸,不知夫人从何处所得,听说花费重金,能解百毒,当年老爷在蓟州巡按,曾被鞑靼的流箭所伤,那箭上喂了毒,老爷连日高烧不退,险些病死,亏得服了这药丸,老爷才捡回一条性命。
不知小姐好端端将这包药丸取出来,意欲何为。
傅兰芽拈着一粒药丸在指尖端详,少顷,忽然笑了笑,抬眼看向林嬷嬷道:“嬷嬷替我取水来,我要服药。”
“服药?”林嬷嬷大惊,“这怎么使得?小姐该知道,这药丸是用来解毒之用,就算吃不出大毛病,也不能随随便便服用。”
却见小姐将食指放于唇边,面露警告,示意她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