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究多,但还知道护着儿媳妇,按理算个好婆婆。但不知道为什么,武梁一进这种高门大宅就憋气,一跟这些满嘴规矩礼仪,斯文假腻的女人们周旋就耐不子性子,就想动用江湖规矩速战速决,图个干脆爽利。
果然外面混久了,自由散漫得收不了心了。
也多亏她在外面混这么久,到底挣来了和她们平等说话的底气。
她当然不能说其实咱将他扒光过,咱啥没见过就别装虚的了。只笼统表示邓统领和她朋友论交,并且他这伤和她也颇有些渊源,她十分担心。望闻问切她是不会,但也要知道他气色到底如何才能安心。
至于其他的细节说法,就留给邓隐宸自己解说吧,她就不管了。
邓老夫人见她坚持,便不再说什么,亲自作陪,去往邓隐宸这房的院子。邓隐宸夫人将那点儿不情不愿敛得一丝儿不剩,乖巧安顺头前带路,什么废话都没说。
邓隐宸的病床前,肯定是一刻都不会离了人服侍的,所以本来也不必他夫人前去接待。但估计她自己不放心,想要听听她来意如何说些什么,所以专门过去见客陪客的吧。
女眷来访,显然已经通知了这边做了准备。到了房前,从门内迎出来两位美人儿来,梳妇人发髻,应该是邓隐宸的妾室。见了众人齐齐的福礼,一直待众人全进了门才敢起身。
武梁扫一眼邓隐宸夫人,这位神色淡然眉眼不动。但武梁看得出来,那两位美人举止庄谨不敢轻言浅笑,全然是因为她的缘故。
全不象表面融洽的内宅女子们,或姐妹相称,或唤声夫人奶奶,至少会过来象征性的搀扶一下,说一两句招呼的闲话,有面子够胆子的,还凑趣两句场面闲场,然后跟紧在身侧服侍。
从前大唐氏那么高傲,妾室们问早安,也敢在她面前碎嘴几句呢。遇上府里开宴摆席有外人时候,更能谈笑宴宴共装亲和。
但人邓家,这明显是板板正正的上下级关系呢,正室夫人的威严不言自喻。
忽然想起从前那被带到成兮闹场的女子来。不怪她战斗力那么弱,这样的环境下,原就容不得过于泼波混赖的存在。
所以说,一直坚守着没有和邓隐宸有些什么,是多么正确的做法。
当然不只是他家,任是做谁的侧室小妾,都是看人脸色过活的行当,或多或少的差异罢了。
武装自己,努力上进,永远都是正确的选择。
…
对于邓隐宸的伤,武梁是一直悬心的,但进得邓府,和女人们这么一番的寒喧客套中,已消磨去不少紧张。
纵是这样,看到邓隐宸的一瞬,武梁还是惊了一下。
那个人不能平躺,为了见客有点儿样子,他用肩膀撑着身子侧卧着,颈下垫了高高的垫子。那垫子十分的高,仗着脖子没伤,脑袋被垫子顶得好像要颈折似的,与躯干简直不象一体的。
脖颈之下,整个身子被掩在被子下面。直挺挺僵直的一条,一动不动,让人看不出一丝的生命迹象来。
武梁一下就联想到灵堂、干尸那类奇怪的东西来,生出莫名的凉凉的可怕感觉。
而那露在外面的脑袋上,脸色苍白、嘴唇青乌、胡子拉茬,虚弱憔悴得厉害。那形容神色,也实大让武梁始料不及。
怎么会这样子呢?就算失血过多,几天了,不能多补补吗?邓府缺好东西吗?
胡子也不修剪?一堆服侍的都在干嘛呢?
还有眼神,主要是眼神。武梁看到的邓隐宸,什么时候不是神采奕奕的?但眼前这人,眼神虚虚,浓眉紧蹙,真的还是那个冷硬霸道的人嘛?
他给她的感觉,分明就叫作“可怜”。
武梁站在那里有些愣。
邓隐宸先开口,声音嘶哑,弱得病猫似的,说:“你来了。”
武梁点了点头,机械地问了一句:“你还好么?”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有人给她让坐上茶,她没动,就傻傻站着。
能把一个悍汉从肉体到精神都撂倒得这么彻底,他该是经受了多大的痛楚。
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遍,很想看看他伤口如今如何了。片刻的迟疑,还是直接朝邓老夫人道:“我可否跟邓统领单独聊聊?”
毫不意外女人们脸色各种诧异,老夫人也愣了愣。
邓隐宸倒是脸色如常,显然早就料到她的行事风格,也很直接地开口道:“娘,你和大伙儿都出去吧。”声音虚得飘风似的。
大统领有命,邓老夫人竟也不站在儿媳妇那边了,与武梁道别,临走前还特意交待了儿媳一句,“那我先回去了,你替我招待好嘉义夫人,你们年轻人好好说说话。”
片刻功夫,女人们就退了个干净。
——被角揭开,下面一目了然。武梁才知道,为什么那被子那么奇怪,四下不掖,只平平展展的盖在他身上。
被下的身子,被不是被裹成了木乃伊,相反,邓隐宸身子赤果只穿亵裤,那整片后背,包括腿的后面,完全没有包扎。
那上面的伤,已不是最初的血肉模糊,而是各种颜色形状深浅不一的伤痕,长住的没长住的,纵横交错一片。
有上了药合了缝的嫩红,更多的是发了炎带了脓的黄白色,有肿硬的青紫、深红、乌褐……
他的伤确实不用包扎,因为经水冲洗浸泡那么久,血早已止。如今是大面积的发炎,需要及时清创。
无论包裹上什么都会渗水沾连,解开上药时一再撕扯,那被小块分割的皮肤,很可能就被撕揭下来。
所以,不但不包扎,连盖的也只是虚虚遮身。
武梁的眼泪抑不住的滚落。
他的伤口她都看到过,可在当时,伤口不断有血流出,虽然不断被水冲刷,但至少血是腥红的,伤是鲜活的。不象现在,黯沉烂肉挟裹着浓烈的惨淡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他一定还在撑,忍受一切尽力撑。要不然,也只有奄奄一息,才与这副破败身躯相配了。
“吓人吧?”邓隐宸问。
“嗯,丑极了。”武梁道。
你哭得才丑呢,邓隐宸心道。看着她眼泪越流越汹涌,豆大的泪珠一串串的顺着脸颊直淌。她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一张脸使劲儿的皱着,哭得真是难看无比呢。
被子下面另有一层薄巾,想必是不久前换上的,上面也已经沾粘了好几处浓稠的东西。
武梁想帮他清一遍伤口,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