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重归寂静,玉罗刹将手中的棋子抛开,曲起腿,半靠在靠垫上,轻轻闭上了眼。
“这孩子这些年面上不说,心底一直在埋怨本座,从不肯跟本座亲近。”
“也是,要不是当年本座强行将他带走,他母亲也不会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烙下了病根。”
“他根骨虽好,却还是差了阿雪一截,剑道上更不必说了。”
“这样也好,省得来日学阿雪,为了剑道,抛妻弃子,连本座也不认了。”
“若他有胆量为他母亲反抗本座,本座倒是更放心将罗刹教交到他手中了。”
玉罗刹睁开眼,大殿里空无一人。说话的人是他,聆听的人还是他。他从榻上直起身,换了个姿势,仰头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自言自语道:“说起来,天宝的忌日也就是这两天了。当年他若不是急着背叛本座,本座也不在乎多养他个儿子。”至少那小子不怕他,敢亲近他。
舒烨坐在他对面,心里犹如刀割一般疼,却无法上前安慰他。玉罗刹今年已将近六十,纵然保养得当,面容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眼角若隐若现的皱纹,以及鬓角的些许白发,无不彰显着,他在逐渐衰老。
英雄迟暮,美人白发,人世间最为无奈的事,便是如此了。
玉罗刹闭上眼,那双清亮的凤眼,慢慢浮现在他脑海中,一如往昔。“你究竟是谁?”他再度问出这个已经问了无数遍的问题,一如既往的没有人给他答案。
舒烨半跪在塌前,做出拥抱的姿势,隔着一寸的距离,将男人拥入怀里。他仰起头望着玉罗刹紧皱的眉头,轻声说:“我是舒烨。”即使知道眼前的男人不可能听见,他还是如同过去的二十多年那样,对他说:“我爱你。”
阳光从窗户里照了进来,玉罗刹的影子倒影在脚踏上,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唯一不变的是,地上的影子始终只有一个。
腊月初十,天降小雪,后复大,昆仑山附近数千里的高原被大雪覆盖,千里冰封,万里飘雪,数百年一遇的暴雪,将整个昆仑变成了冰雕玉琢的世界。
玉罗刹身披大裘,半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束在脑后,他面向罗刹教禁地‘地狱之门’,负手而立。雪花从天际洋洋洒洒的飘落,将他的长发彻底染白。
在他身后,数百人跪倒于地。这些人中,职位最低的也是香主,领头的青年二十七八岁,五官与玉罗刹有五分相似,正是罗刹教新任的教主西门忆城。
“祖父,地狱之门险恶异常,不如让忆城陪您前往。”西门忆城字斟句酌道。
“不必。”玉罗刹并不回头,“你已是罗刹教的教主,不可轻易涉险。”
“教主三思!”
“求教主体谅属下一番苦心。”
“属下等愿陪同教主前往。”
……
玉罗刹不理会身后那些唱作俱佳的教众,指着地狱之门的入口,问西门忆城:“小城,你可知道这地方是何用途?”
“地狱之门乃是……乃是教中放逐叛教噬主的教众之地。”
玉罗刹大笑了一声,苍老的脸上霸气狂妄如旧,一双桃花眼清澈明亮,他道:“自本座起,地狱之门便是历代教主墓葬之地。”话音未落,他一脚蹬地,整个人腾空而起,猝忽之间便消失在了地狱之门内的茫茫雪色里。
“祖父!”西门忆城拔脚就要追去,却被早有准备的左右护法拦住。
“教主不可!”
“望教主以大局为重!”
数百教众围在西门忆城左右,跪倒在地,大有他不同意便不起来的架势。
雪原,月夜,狼啸。
玉罗刹停下了脚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处岩壁,四周积雪深约半尺,不远处伫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一面凸起,一面凹陷,目测正好能容一个躺下躲避风雪。
雪地上有几处印记,是雪狼的脚印。玉罗刹方才就是追捕一只雪狼,才追到了这里。不知怎的,眼前的景象,总给他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仿佛受到指引般,玉罗刹走近两步,背靠岩壁坐了下来。
月光洒向雪地,反射出一片莹润的白光。玉罗刹裹紧了身上的大裘,用来抵抗外界的寒风。体内的内力正在逐渐消散,身体越来越疲软,感觉很累、很累。这是大限将至的预兆。
他看了眼头上的明月,又看了看地上的爪印,开始后悔自己冲动之下追捕那只雪狼了。雪原里的雪狼,总是成群结队的出现,等他死后,那只雪狼再领着狼群返回此地,他岂不是落了个葬身狼腹的下场。
思绪沉沉浮浮间,一声狼啸骤然传入玉罗刹的耳中,他勉强睁开眼,十几双绿幽幽的眼睛闯入他的视线。那是雪狼的眼睛。
玉罗刹难得不顾形象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液,背靠岩壁强撑着站好身体,双腿紧绷,做出战斗的姿势。一只巨大的雪狼露出锋利的牙齿,挥舞着尖锐的爪子,朝他扑来。
玉罗刹冷笑一声,就欲冲上去与雪狼厮杀,却见那朝自己扑来的雪狼,四肢被缚,碰的倒在地上,将雪地砸出一个大坑。
玉罗刹惊愕过后,仿佛若有所感般,抬起头朝雪地里望去。
只见那雪地里,一人长发如墨,凤眼里闪着淡淡的金光。生死之际,雪夜,狼群,一切恍若当年。
那人道:“我是舒烨。”他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缓缓张开了双臂。
刹那间,时光回溯,记忆回笼。玉罗刹慢慢勾起薄唇,桃花眼一挑,将他反手抱住,在他耳边轻声道:“本座一生不敬天地,不怕鬼神,一世枭雄,临死前,竟然会看见你。”
“怎样?”
“再合适不过。”
舒烨紧紧抱着他,抬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混沌,除了头顶的月亮,只有他和玉罗刹两个人,一如当年他抱着他,躲在巨石后面取暖。
一瞬间,舒烨突然便明白了,玉罗刹为何会喜欢上他,他又为何会喜欢上玉罗刹。不过是,寂寞罢了。
一如玉罗刹生而丧母,少年丧父,亲子不亲,养子背弃,下属反叛。他骄傲又孤独,多疑又冷情,不屑与人亲近,又不会与人亲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到老到死,也终是一人。
一如舒烨师门离弃,万夫所指,冰封北冥三十余年,连记忆也不完整。浪子如陆小凤,仍有一座小楼,一盏孤灯。于舒烨而言,他是过客,不是归人,独身而来,独身而去。
所幸的是,若有一人能常伴身侧,相依为命,便不孤单。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没交代清楚的,请看番外。
第70章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