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送走一批染了疫病的守军,即使心里知道希望不大, 众人也不由得惦记了几分, 隔日再去疫区打扫的时候也就有了干劲, 让众人有些奇怪的是, 那些难民竟然不再闹腾了,乖乖被赶到空地上不说,还会自觉避让没有染病的人。
李副将听说了这件事,想了想, 越发觉得是厂督大人深谋远虑, 这些难民闹腾起来无非是觉得自己被圈在疫区等死,而给他们和寻常难民一样的对待看似是小事,却能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并没有被放弃,人有了希望, 也就有盼头了。
长青是真没想这么多, 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每日里安顿这些人, 把疫病患者和可能得了疫病的人分开就已经够忙的了,他不仅是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更是接连好些日子都没有睡一个好觉了, 经常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叫起,李副将有的时候都怕他把身子熬坏了。
难得一夜安眠,长青早晨起来的时候发觉宝儿已经醒了,正拿着把小剪刀拨弄着他的头发,他有些不明所以, 撑着想要起来,被宝儿瞪了一眼,“哎,你别动,我在给你拔白头发呢。”
“白头发……”长青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是,他忙了这些日子,没病倒已经是身子好,生几根白头发算什么。
宝儿絮絮叨叨,“我娘说,生白头发是身子亏了,外头的事情再忙,也要看顾一下自己的身子,你以前还跟我说呢,有什么事情交给手底下人去做,别把自己忙成这样。”
长青看着她递到自己眼前的几根白发,怔了怔,不过反应过来,还是笑了,“外头的事跟宫里的事不一样,我不盯着,难保有人不尽心,一个得了疫病的难民能传染十个,十个传上一百个,外头人都要死光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宝儿的动作顿了顿,眉眼低下来给他拔白头发,说是拔,她其实舍不得连根拔了,那样疼,白皙的手拨弄开乌黑长发,寻到白发根处,用剪子剪下来。
“我睡了之后,没人来找过我?”长青半靠着枕头,任由宝儿给他剪白发,微微偏过脸,让宝儿弄得更方便一些。
宝儿低声说道:“李副将来过一回,说人已经送走了,听说你在睡,让我别吵醒你,就走了。”
长青嗯了一声,发觉宝儿的语气有些不对,连忙别过脸,宝儿猝不及防之下,手里的剪子把长青的脸颊划出一道细长红痕,她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见没出血,才松了口气。
“你……”
“你哭了?”长青没在意自己的脸,他见宝儿眼圈微微发红,连忙把她的脸捧到面前,关切问道。
宝儿愣愣地抹了一把眼睛,“可,可能是让风给迷的……”
这会儿是冬天,屋里点着炭盆,透气窗开在屏风对角,哪里能迷了她的眼睛,长青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最近很忙,如果有什么地方惹了你伤心,而我没发现的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宝儿连忙道:“不是,我没伤心,真的!”
长青轻轻地把她带进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脑,宝儿眼圈又有些红了,只是这一次,她顺从心意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长青语气温柔缱绻,“是不是我最近疏忽你了?”
“没有……”宝儿的声音小小的,仔细听起来,还带了一点点鼻音,“昨天我想好久了,我跟你说的那些事情你都不喜欢听,你跟我说的事情我都听不懂,我就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长青刚想要说话,宝儿吸了吸鼻子,眼睛里带了一点泪光,“我知道你要说是倩夫人不好,她带坏我了,可是我其实就是这个样子的,以前在家里,我也经常看到娘一起跟姑婆婶婶说闲话,乡下都是这样的。”
“昨天李副将来找你,说话很恭敬的,他叫你大人,”宝儿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话,总觉得自己还是个丫头,可他叫我夫人。”
长青给宝儿擦了擦眼泪,他自小在宫里长大,看惯了周遭拼命想要往上爬的人,从来不知道站得太高,宝儿会怕,他一心想给她最好的,却忘了教她适应,那一次宴会,他一厢情愿地想让她和那些贵夫人结交,其实她心里是很茫然的吧?
宝儿低下头,别过脸,自己给自己把眼泪擦干净了,小声地说道:“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我就是害怕你也嫌弃我,所以……你要是不喜欢我了,再有两年我就该放归了……”
“我不可能放你走的,”长青捧起宝儿的脸颊,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温柔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想当然了。宝儿,我这辈子都不会嫌弃你,你不懂的事情我会教你……你想学就学,不想学就算了,你不习惯的东西想适应我教你,不想适应我就跟着你适应你习惯的东西,只要是你。”
宝儿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她一直知道长青生得好看,却不知道人在沾染了权力之后,俊美的容貌也会跟着凌厉起来,哪怕是说着情话,都透着一股上位者的气势,跟她之间,好似隔了一道长江天堑。
“我……”宝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把自己的头枕到了长青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哪怕再多一刻也好,再多一刻,让她在这个怀抱里多停留一刻。
北风呼啸,临近年关,这一年过得实在不太平,好在赶着年关,太医院终究是把疫病方子研制出来了,送去的染了疫病的守军全都平安无事,甚至还赶上了疫区难民发病前,眼见着情况逐渐开始好转,众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京畿大营是守卫皇城最后一道防线,被尽数派遣来驱赶难民本就是无奈之举,等到城外的疫病好转,李副将也得点齐兵马回营,临别那日,长青请了李副将并几个相熟的将领一起到宅邸里吃个便饭。
宅邸里灯火通明,一桌的菜有的是厨娘做的,有的是宝儿做的,更多的是长青下厨做的,事实上在听说厂督大人亲自下厨招待他们几个,李副将一行人简直是受宠若惊,本朝重文轻武,武将的地位是很低的,京畿大营的将军在同等级的督军面前都得赔着笑脸,自然,做到大将军那个份上,也就没这些区别了。
东厂厂督,那可是和阁臣差不多等级的官员了,竟然会这样亲切地招待他们,李副将颇有些感慨,一连敬了好几杯酒,末了,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对长青道:“大人,不知道外头这些难民要如何处置?”
和难民相处的时间长了,李副将也知道了一些情况,这些孤注一掷逃难上京的,大部分是在洪涝里失了生计,有的还家破人亡,理论上他知道这些人都是要被遣送回原籍的,但心底,他还是抱了些希望。
长青想了想,说道:“孙首辅提议让遣送回原籍,考虑到这些人大部分是青壮,也有万数了,明年开春京畿大营扩军,我想着把这些人编成一支军队,省得从各地招兵,还要一大笔兵员费,又给他们活路。”
“明年要扩军?”李副将和几个心腹下属互换了一个眼神,长青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给宝儿夹了一筷子菜,把她面前的酒水换成温茶。
李副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很快也就冷静下来了,他大约猜出了一点长青把这件事情透露给他的意思,当下便敬了长青一杯酒。
“李将军,京畿的兵力两三万数已是极限,”长青别有深意道,“比不得西北十五万大军,但有时这近水楼台两三万人,却比十五万大军重要得多。”
李副将只觉得满头冷汗,话都说不周全,只能连连应是,注意到长青说的是李将军而非副将,当下心头重重一跳,似乎明白了什么。
送走李副将一行人,长青坐回去,看着一桌冷透的菜肴失笑,他是请客吃饭的,这下可好,客人满脸兴奋饿着肚子回去了。
宝儿手里的温茶已经凉了,她撑着头看长青微垂着眼帘,半端着青瓷碗,慢条斯理地夹菜吃饭的样子,白皙的手指映着并不如何名贵的青瓷,却有种主子高高在上摩挲着白玉扳指的贵气。
长青抬起头瞥了宝儿一眼,细眉微挑,凤眼里漫上星星点点的笑意,语气温柔道:“怎么,没见过我?”
宝儿没说话,清亮亮的眼睛里倒映着长青微笑的模样,似乎想把这个人记在心里,刻出印子来似的,她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注意,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似乎根本不属于她的人。
第82章
转过年又是一春, 启明元年就这样风雨飘摇地撑过去了, 西北那边也没再听见动静,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然而长青知道,送往东厂的密折一封接着一封,昭示着上折那人快要用尽的耐心,正在这时候, 大将军醒了过来。
重伤昏迷了许多日子,又被姬威带着出逃身中两箭,就连长青也没想到大将军竟然好得那么快, 江承听说了这件事却十分高兴, 比起姬威那个疯子, 他自然更信任姬镇,何况这会儿西北已经太平,让姬镇去收回兵权, 再想从他手里拿回来就简单得多。
姬镇重伤那会儿皇后还没有去世,周围的人一时也不敢告诉他, 还是他进宫的时候小太监多嘴说了句节哀,他才知道, 出乎意料的, 姬镇竟然也没有太过伤心, 接了复职的旨意之后,就赶回西北了。
开春没多久果然要扩军,原本这事应该交由京畿大营主将一手操办, 然而江承并不信任这位主将,他心里清楚京畿兵力的重要,又曾经实打实经历过京畿大营叛乱,虽然后来法不责众并没有处置太多人,但总是在心里烙下了一个印子,说起来他最信任的人除了曾经陪着他共患难的长青,也只有几个在先帝大清洗中幸免于难的前太子党官员。
若非这些官员大部分是文臣,他也不会那样为难,疫病的事情过后,他也总算有了理由,开春过后,朱笔一挥,将京畿大营监察事宜全权交与东厂,兼主管扩军之事,不知是不是愧疚,内阁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对,长青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京畿大营的事务。
京畿大营最高满员三万人,但实际人数一直在一万人左右徘徊,张家的事情之后,江承就一直盘算着扩军,但他登基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才有精力去筹办。
按照长青的意思,收编难民青壮远远不够,寻常的老百姓想要训练成精兵良将也需要时间,孙首辅对此也很赞同,他认为应该从各地厢军中调遣一部分精兵,再加编一支禁军规格的百人队列,军职要高,把这些精兵分出三六九等来,由这支百人军分别统率,这样才能做到细致划分,令行禁止,实在想要安顿这些难民,可以让各地厢军收编。
至此长青也稍稍改变了一下思路,和京畿大营几位将军商议了一下,孙首辅的提议得到了将军们的一致赞同,朝廷这些年不是没有在军费上支出,只是大部分都耗费在了地方厢军上,放眼看去,全国各地州府加起来的厢军人数至少得有三十万之多,这还不算过了年纪退伍回乡的,按照军令,一旦有战事兴起,退伍将士五旬以下者必须重新入军,这样算来,能参战的人数就更多了。
厢军庞大,从中挑选出的精兵必然更加优秀,京畿大营的将军们都很高兴,长青其实很明白,这是孙首辅在防着他,活下来的难民中除去一部分亲人死在疫区的,大部分都十分感激他,京畿大营地理位置重要,收编掉这近万对一个宦臣心存感激的青壮,实在微妙了一些。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京畿大营的监察之权是江承给他的意外惊喜,监察包括督察,检举,考察,甚至在内阁不能过问军务的前提下,他还有任免之权,只要不是个傻子,想要全盘掌控下京畿大营,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