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柔惊讶地张大了嘴:【八岁!】
因为这些陈年往事,他也渐渐陷入感慨,一边回忆道——
【说来惭愧,此事为父亲以权势镇压,最终以赔钱了事,于是保住了他不至于出去抵命;然而父亲担心他再次闯祸,父亲将他的名字从慕容洲改为慕容停,意思是希望他“停”下来冷静,三四而后行。】
【同年,父亲将他送入国观师父门下,希望他能够通过奉道修身来消弭内心的戾气;经过师父调教,一年之后,果然他为人处世慎重许多。】
【当时,师父正在寻觅传人,虽然我兄长为人聪颖好学,然而却不是师父心中满意之选,我想,也许是因为师父当时也看出了他内心的激躁罢。】
国师说到此处,停了一停,显得有些为难,仿佛不大愿意往下说了。
顾柔追问道:【所以,阿翁便将你也送入国观,希望你能够继承紫衡真人的衣钵?】
【正是如此。】
如果说当年慕容修将长子慕容停送入国观,主要是为了让他修身养性;那么他将次子慕容情送入国观,目的便不再如此单纯。
当时慕容修虽已官拜中尉,深得先帝器重,但他一心想要进位尚书台,另一方面要巩固加强慕容家的势力,提升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和地位,就要提升自己的威望,增加支持。于是,他便将目光放到了国观。
先帝深深信奉黄老之道治国,大晋历代君主也以国观中人为智囊,如果能够搭上国观宗教这条线,那么慕容家在朝中的地位便可一跃而上。
出于这样的考虑,慕容修早就盯上了国观掌门的位置,他已经娶妻生子,不可能自己国观插一脚,于是将长子送出去交给紫衡真人,希望慕容停能够承其衣钵;谁知慕容停性格狂躁被紫衡所预见,怕他继承武学之后冲动闯祸,于是有所保留。
在这样地情况下,慕容修不得不牺牲第二个儿子,将国师也送了出去。
所以,在云晟临终之前,不得不感叹慕容修弃子孙计而为身前功名,为了扩大慕容家的声势,竟然宁肯断子绝孙,让两个儿子都去奉道。
这样的目的,算不得正大光明,紫衡真人也心知肚明。然而国师恬淡无争的性格和武功学问上的悟性却又深得紫衡的喜欢,于是,他仍然选择了国师作为自己的传人。
国师想到此处,便不由得一时沉默。幼时父亲在他的心中地位崇高,然而随着年增懂事,他也逐渐发现世事并非黑白分明,父亲未必神圣而全能,也未必一尘不染。
就比如当父亲发现兄长因为没有选上紫衡师父的传人,而显露不平争胜之心时,为了保全第二个儿子能够在国观顺利扎根立势,父亲和师父竟然一齐串通,将兄长逐出了师门。
若是论行为上的罪过,慕容停远不至于被放逐,然而一山不容二虎,为了国观的传承和太平,慕容停却是不得不走的弃子。
当年连亲生父亲都没有挽留的弃子,怎么可能指望他对故乡和亲人留有一丝情义?
想到此处,尽数皆是亏欠。而当年慕容修离世之时,神智已然陷入昏沉,他握着国师的手交代了平定汉中和南疆的遗愿,却又在最后关头将次子认成了长子,梦呓般地喊着长子的乳名:“阿洲,父亲对不起你……”
国师自诩少有令他为难之事,可真要论起来,一是顾柔,二便是这位兄长了。
国师沉默着,虽然没有太多言语解释,然而顾柔已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一些,这对兄弟之间的裂痕深刻到已不知如何弥补。
顾柔不禁往河对岸慕容停走过路望去,那里早已没了他的身影,只有微风徐徐吹过草坪,一浪接着一浪的绿波摇晃,宛如无常人生的跌宕起伏。
她想,如果一个人经历过失去一切的童年和少年,那么在他长大之后,怎么会不对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锱铢必较呢?
只希望这位大伯心中不要对丈夫怀有仇恨和报复才好。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加倍忧虑了起来——不行,她必须得想方设法化解这段恩怨,竭力去帮助慕容停赢取胜利才可以,只盼能够在当上国观之主,重新拾回他失去的一切之后,可以对当年的被逐释怀。
……
慕容停以轻功凫水度过洛河,又穿过一片落花如雨的桃林,方才彻底将顾柔甩脱,他从桃林中出来,发梢和肩膀已沾满落花。
他在意地却不是这些花瓣,而是稍微皱起眉毛,低头看向自己沾湿的鞋履。
——他的武功已修至化境,只是这一身轻功身法稍有欠缺,方才若不是顾柔突然慢下来,说不定很难摆脱这难缠之人。
师父云蟾子也曾告诫他,你得我真传,你功力世间已少有高手能够匹敌,只是你这一身的功体和身法却未能完全协调,你修炼之时太过急躁冒进,身法反而沉重了起来。习武之人要放得下,心轻才能身轻。
心轻才能身轻。他脑海里闪回这句话,然而渡河之时沾湿的鞋面却显示着,他的身法协调依然未能突破桎梏。
正思索着,忽然他道:“出来吧。”
丹朱长老笑嘻嘻地从后面走出来,背着双手道:“掌门师兄真是耳聪目明,我才跟你到此地,便教你发现了。”
这位年轻貌美的师弟,可能随了他亲传师父云泱子的性子,天赋过人却不求上进,无论练功还是做人都马马虎虎,原本的璞玉最终练成一个半吊子。
慕容停生平最讨厌人做事不尽全力,在它看来,命运分秒必争锱铢必较,如果力争上游,便有随时溺毙的危险,于是他做任何事都会计算得失输赢,绝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利益。倘若躲懒或是犯规,都会让他感到无法忍受,故而对于门下弟子,他极为严苛。
然而这位师弟却实在是性格乐天又温顺,虽然他有许多令他难以忍受的懒散毛病,慕容停依旧无法对他疾言厉色,只是淡淡一瞥,不冷不热道:“你跟着本座作甚,难道你也得了死缠烂打的毛病。”
丹朱长老笑道:“对呀,我就是被方才那位夫人传染了这毛病,看来我和她当真有缘得很,一定还会别有因缘。”
纵然和国师的兄弟情可谓薄如白纸,慕容停也很难忍受从丹朱口中冒出来的这句话:“何出妄言?那是有妇之夫,你若敢放肆,休怪本座以门规治你。”
丹朱却满不在乎地呵呵笑着:“师兄稍安勿躁,我说的因缘,非你理解的那种因缘;方才师兄你有没有发现——无论你怎样使轻功也很难摆脱她的纠缠?”
“本座身法尚未修成,用不着你来提醒。”
“师兄,我才不是要提醒你这个,你注意到没有,她的轻功路数和我碧游宫的武功有相似之处,仔细回想一招一式,既陌生又熟悉,仿佛路出同源?”
慕容停被这一提醒,也不由得精神凝聚,稍作思索:“的确有相似之处,然而倘若是我碧游宫武学,本座岂能不知。”想来也许是巧合罢了。
“师兄,你想想这么多年你功体大成,身法欠缺究竟是为何;就连云蟾子师伯都未能助你成功,这非云蟾子师伯和你的欠缺,也非我碧游宫武学的欠缺;而是因为云蟾子师伯自己也并未修习过碧游宫的至高轻功身法。当年,我云蟾子师伯和我师父拜在师祖门下,一人修内,一人修外,我师父虽然功体未有大成,可是他的轻功却倏忽来去,后无来者,你记不记得?”
慕容停点点头。这位云泱子师叔的确将一手轻功练得如同飞仙,只可惜他性格也浪得飞起,离经叛道过于轻浮,最终离开门派不知所踪,可惜带走了那一身的好轻功,使得碧游宫的武学自此缺失了一块。就连他的亲传弟子丹朱也没能修得完全,反而遗传了他那吊儿郎当的性格。
丹朱眼珠一转,波光流动,笑着来问他:“师兄,你该不会又在心底腹诽我罢?你的师弟我虽然没有好好练功,但是也不至于认不出同祖同宗的武功,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慕容停这下真真呆住了:“你是说,顾氏使用的轻功身法源出云泱子师叔?”
丹朱收起笑容,正色道:“我一直跟着你们俩,决不会看错。”言语斩钉截铁,极为肯定。
“这如何可能……”慕容停不由得喃喃道。本派武功不可轻易示外,云泱子乃碧游宫的前任长老,怎么会犯这种天大罪过?
“如何的不可能,”丹朱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立刻接口道,“我师父为人洒脱,他不做掌门,是因为他不肯奉道;不肯奉道,是因为他想娶妻;可偏偏他中意的却是紫衡真人的师妹紫桦真人,可惜因为咱们碧游宫和国观的教派恩怨,这两人无法结合,加上紫桦真人她老人家又实在迂腐得很,闹得我师父心灰意冷离开碧游宫浪迹江湖。他也许在路上碰上这位年轻夫人觉得顺眼,于是顺便传了两手功夫给她?”
丹朱一番分析推理,突然觉得自己当真是聪明极了,双手一拍,乐道:“师兄,这回你的修为可以更上一层楼了,咱们碧游宫残缺的一块武学,也可以完璧归赵了!你说这哪里算是我师父的罪过,简直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一桩大恩德呐!”
慕容停听得内心振奋,然而忽然想到,丹朱师弟居然把云泱子这种背叛门派又不守清规的行为粉饰美化成了功绩,不由得收起刚刚舒展开的面孔,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你胡言乱语什么,还不收声?想让多少人知晓师叔犯了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