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确实是个遗憾,不过咱们做臣子的,为圣上办差乃是首要之务,这些家常之事,也只能抱憾了。如今,我也只希望接任之人能来得晚一些,好叫我能跟大哥一同上路啊。”提到正经差事,林如海还是很严肃的,一点儿不像赦大老爷能随时撂挑子。
“罢了,不说这些愁人的事了。你既然已经定下要进京,可曾遣人先回京收拾房舍?我记得你们林家在京里似乎有座老宅,不过怕是有十几年都没人住过了吧,那房子还行么?”大老爷烦躁地摆摆手,盘问起旁的事来。
“已经派了人去,那宅子确实年月久了,不过一直都有下人看守维护,想来多下下功夫,等回京时住进去该是没问题的。”林如海也不纠缠这那话题,贾赦身上的差事他多少知道些,明白那不是他该打深究的。
不多时茶点一一送上来,赦大老爷便忙着照顾几个孩子吃喝,就顾不上跟林如海搭话了。林如海这是头回跟他们出门,也是第一回见贾赦如何照顾孩子们的,不由得暗暗咂舌。
在印象里,这位大舅兄一直都是个没担当、混日子的纨绔子弟。即便如今对他已经印象大善,林如海却还是没能想到,他对孩子们竟能耐心至此。亲自教他们如何吃汤包,有再三叮嘱着小心莫烫着,孩子们有什么要求都一一满足……这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林如海正自感慨,忽然便听见外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隐约能听见有个女子呼喊着“救命”什么的。身为扬州的官员,虽非主管地方政务的,林如海仍旧皱了眉头,正要命人下去查看一二时,却忽然瞥见了贾赦听而不闻的身影。
“大哥可听见什么动静,咱们要不要管一管?”
赦大老爷闻言奇怪地看他一眼,先给仰起脸的老儿子拭了拭嘴角的汤水,才道:“管什么?你我都不是扬州的地方官,又不着插手人家的地方事务吧。再说了,这里是扬州城,便有那欺男霸女的,光天化日的能出什么大乱子,他扬州知府不打算干了?”
“呵呵……”林如海闻言便有些讪讪,倒是他让大舅兄看笑话了。这事确实不该他管,便是真的看不过去,派人往衙门说一声便是了,扬州知府还敢放着不管?
里边两人都不打算管事,外面的吵闹声却是越来越大了,应该是闹事的人在往这边靠近。可即便如此,赦大老爷同林如海依旧安然而坐,并不打算多管闲事。
大人们没太大的好奇心,可娃娃们不行啊。最起码,贾小琮便有些坐不住了,拉着王板儿就往窗边蹭,连带着两位皇子也跟了过去。他们除了板儿,不是在深宅大院就是在深宫大内长大的,何曾见过这种热闹,既然遇见了肯定就不能错过啊。
眼瞅着四个半大娃娃排成一溜儿,一个个踮着脚趴在窗沿上往下张望,大老爷便忍不住失笑。罢了,既然娃娃们想要看热闹,他倒也不会拦着,那便一起看看吧。
于是大老爷来到床边,挑了年纪最小,个子也最矮的王板儿抱起来,自己也往下面看去。
只见,福春茶舍不远处已经闹成一团,似乎是一个纨绔子弟带着下人们,将一个姑娘围着当中,言语动作上多有调.戏。因离着茶舍并不远,大老爷居高临下的,倒将他们的对话听个一清二楚。
“这位大爷,小女子只是卖身葬父,甘愿为奴为婢侍奉主子,却并不卖身为妾,求您放过小女子吧,求求您……”说话的女子看上去十七八岁,清丽白皙的面庞,一双如泣如诉的泪眸,在一身素服的映衬下,益发显得楚楚动人。
“废话,爷卖你回去,不让你为奴为婢,难道还让你当主子不成。你既然卖身葬父,又开出了一百两的价钱,爷也不跟你讨价还价的,你凭什么不卖给爷?怎么,你卖身葬父还要挑人?就不怕挑来挑去,你爹的尸首都臭了,如今可是六月的天气,可放不了两天的。”说话的纨绔吊儿郎当地摇着折扇,说出来的话能让人绝倒。
赦大老爷一听这话就乐了,定睛去瞧时便发现,这说话的竟还是个熟人。这纨绔子不是旁人,正是薛家那个爱闯祸的呆霸王——薛蟠。大老爷也不由疑惑,薛蟠该是在京城的,怎么到了扬州这地界上,还又瞧中了个卖身葬父的小娘子。
薛蟠说罢扔出来个装银子的荷包,便叫下人去拉那小娘子,看样子是不打算磨蹭了。那小娘子却似乎十分不愿,挣扎地十分剧烈,大声喊着“救命”。她似乎在挣扎中瞧见了赦大老爷,便仿佛看到救星一样,直直地望过来,口中一声声哀求着“老爷,这位老爷,救救我……”
耳中听着那一声声杜鹃啼血般的呼唤,赦大老爷不由微微眯了眼。怎么这事儿,倒好像是冲着老爷他来的呢?这也不怪赦大老爷多疑,实在是事情有些凑巧,这小娘子的卖身葬父也颇有违和感。
顺着小娘子的眼神看过来,薛蟠也瞧见了赦大老爷,当时便是一愣,心里猛地就有些发虚,但旋即又理直气壮起来。他不过是买个卖身的丫鬟罢了,一两银子不少给,说到哪儿他也有理啊。便是有错,那错的也是这个卖身的小娘子,可不是他薛大爷。
“文龙,还不赶紧上来,莫要在下面丢人了。对了,把那小娘子也带上来。”大老爷放下王板儿,又将几个娃娃撵回桌边吃东西,才伸手虚点薛蟠,让他到楼上来。不管是不是冲老爷他来的,试一试便知道了。
薛蟠连忙答应一声,心中颇怀忐忑地进了茶舍。这小娘子长得十分对他胃口,他是志在必得的,可若是等会儿大老爷跟他要人,又该如何是好呢?他可是听说过,这位赦大老爷才是色中饿鬼,最是人老心不老的,房里不知摆了多少姨娘呢。
赦大老爷是不知道这厮的小心思,不然非抽他巴掌不可。老爷他虽然确实混账过,可早就改过自新了好么!屋里的姨娘们早就散了大笔的银子,各自有了各自的归处,一个都没剩下呢。
“怎么回事,一清早地就闹得乱哄哄,你是皮子痒了不成?”薛蟠上楼见礼之后,大老爷没好气地夺过他的扇子,毫不客气地敲他一记,“你什么时候到这边来的,来干什么呢?”
对于薛蟠,赦大老爷的感情很复杂。在“梦”里,他与薛蟠还是有些交情的,但对他的憨大胆儿和闯祸的本事,也是心有余悸。不过,这小子也不是全然没救,倒是知道几分情义,就是不知道教不教得好。
薛蟠被敲得有些懵登,他与贾家虽然有亲,也借宿在荣国府上,但对这位大老爷却并不熟悉。这会儿被他如此对待,没觉着受了屈辱,反只觉得十分亲近,倒也是怪了。
不过,他这人有样好处,凡是想不通的事不想便是了,当即嘿嘿一笑,道:“还不是为那海船出海的事,我来南边儿办货呢,都来快一个月了呢。我知道您也在这边,原还想着去拜见您,只是怕耽误了您的差事,这才没敢登门的。”
“哦,我记得薛家并没买着海船啊,你又来办什么货,可是租了旁人的船?”赦大老爷眼珠微转,笑呵呵地问道。
“嗨,那不过是个名头罢了,我们家怎么没……”薛蟠见他和蔼,便忍不住有什么说什么,本来他也不是能藏住话的人。
只是,他话说了个头儿,便被一声含有带怨地女声打断了,“老爷,求这位老爷为小女子做主啊!”
第七十一回 说海贸老爷诫薛蟠 安探子误判不成事
小娘子的一声幽怨哀求,使得两个正叙话的人都向她看过去。只见她娇躯柔弱地跪倒在地,一张俏脸上哭得梨花带雨,却又不会显出丝毫丑态,那双被泪水充溢的雾眸,直勾勾地盯着赦大老爷,里面的哀求让人不忍直视。
赦大老爷一见到这番情景,登时便暗自庆幸。幸亏方才让林如海带着娃娃们去了隔壁,不然若被孩子们瞧见了这个,可得怎么洗眼睛才好啊。特别是迎春和黛玉两个女娃娃,若是受了这个的影响,老爷他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小娘子,还让人家哭着求我做主?”大老爷暗中拍拍心口,并不理会这会教坏孩子的,反倒向薛蟠道:“若是真的看上了,便把该走的程序走了,寻个人牙子去衙门办了身契,再想如何还不是在你。只是,可别忘了把人家爹给葬了,落下话柄不说,最怕那尸首放的时间长了,生出什么疫病来,谁知会有多少人遭殃呢。”
薛蟠听着这话便松口气,他确实是看上这小娘子了,本就担心赦大老爷跟他抢人,如今看来便是不会了。是以,这时的呆霸王也很是听劝,痛快地答应一声,道:“您放心吧,不会小侄虽然有些混账,可也不是那不近人情的,方才就已经把那卖身银子给了,待会儿就让人去把她爹给埋了。”
他俩一来一往地商量得利索,卖身的小娘子却不愿意了。她一改方才楚楚可怜的神态,挺起腰板站起身,一手插着腰,一手将那钱袋子朝薛蟠扔过去,口中还骂道:“呸,我原来还当你是个好人,谁知进跟着他是一丘之貉,你们的银子还你们,我虽然人穷志短,卖身葬父,可我卖给谁也不卖给你。”这时候的小娘子,已经是怒容满面,俏脸儿通红了。
赦大老爷瞧着她只觉好笑,一瞥之下却又看见薛蟠对着她两眼放光,瞅着倒比方才还要上心似的,不由地暗暗扶额。这男人呐,见惯了千依百顺的女人们,猛不丁遇上这个千变万化的,怕是觉得新鲜,更是丢不开手呢。尤其,是薛小蟠这等花柳丛中的门外汉。
在赦大老爷眼里,他就是个假装长大的小屁孩儿罢了。
“不卖啊?那你走吧。”不等薛蟠开口,大老爷一摆手拦住了他,终于给了卖身小娘子一个正眼儿。旋即便转回头来,劝诫薛蟠道:“你也是的,这扬州城里卖身的丫头多的是,难道就偏看上这一个?她既然不卖给咱,那咱们也别太稀罕她去,换一个更好的就是了。”
薛蟠本还有些不情愿,可对上赦大老爷那忽然冷肃起来的脸色,不由自主地便乖乖点了头。亲娘啊,以往一直只看过这大叔笑呵呵的样子,这猛地一板起脸来,倒还真是挺吓人的。薛蟠抱着钱袋子捂在胸口,暗暗决定日后轻易不能惹这大叔生气。
见小呆子还算听话,赦大老爷满意地点点头,将人叫到身边来问话。仍旧问的是南下的目的,方才叫卖身小娘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打断了,但大老爷不介意再问一遍。
只是这回薛蟠似乎有了准备,说的同方才有些找不上,只听他道:“可不是,好容易才租了个货仓,花了许多许多银子呢。我如今就在发愁,这一趟海外跑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本儿呢。这不就想着到南边来,看看什么货物更合算,能多赚一点儿是一点儿啊。”
赦大老爷笑着点头,心道小呆子倒也不是一点儿脑子没有,多少知道有些话不能跟他说呢。其实便是薛蟠不说,大老爷多少也能猜到。明面上,上回那些海船有数,没能轮到薛家头上;但实际上,薛家私底下怕是掏了老鼻子银子的,至少王家就没少掏薛家的腰包。
“稳妥起见,多带些茶叶、绸缎便是了,到了那边儿不愁卖,路上只要保管妥当,也不容易损失。陶瓷等器皿虽然也不错,可到底是易碎的物件儿,在海上太容易损失了。至于往回带的东西,便以宝石、金银和植物种子为主吧。特别是植物和种子,捡着咱们这里不曾见过的,我这里是高价收购的,绝亏不了你。”大老爷不介意为薛蟠指点迷津,口中娓娓道来。
薛蟠听得连连点头,听到大老爷要收购的话,忙大包大揽道:“既是您要的东西,我跟他们说一声,帮您留意着便是了。等回来了变给您送去,哪还用得着说什么收购不收购的。您要是跟小侄谈银子,那就是瞧不起我。”
他本就是个大手大脚的,也并不在意些许种子什么的,那玩意儿又能值多少银子,哪比得上真金白银,珠玉宝石的。是以对赦大叔十分大方,要什么直接给了便是。
赦大老爷并不应这话,只是笑着对他摇摇头,便拍拍他肩膀,起身道:“得了,你忙你的去吧,我那边也还有事,就不多留你了。若是有什么事,便到巡盐御史官邸寻我,这阵子我怕是都会在那儿。”
说到这儿,大老爷想起了这呆子的憨大胆儿,又板着脸警告道:“既然是来办事的,就安分着些,别胡乱惹事生非,不然便是找到老爷头上,我也是不管的,听见没?”大老爷也怕,若是被这呆霸王当成了靠山,老爷他还不知道有多少黑锅要背呢。是以,丑话得说到前面来。
薛蟠不以为意地点头答应了,心里面却紧着撇嘴。这大叔也是的,好像谁非得粘上他似的,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爷他背后好歹站着金陵四大家族中的三家,也不是谁能轻易招惹得起的。便是惹了事又如何,他舅舅官居二品,还有什么能摆不平的?
方才听他说话实在的,还当他是个值得交往的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