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林恩很难形容自己现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理想和现实有时候总是相悖的,这似乎已经成了种不变的定律, 比如说现在。虽然很想吐槽一个前苏共体国家追捧什么美国队长, 但毫无疑问, 当他看到巴基眼底慢慢浮现出某种对于过去的追思之时, 他就已经明白, 自己那‘买一栋带花园的房子,养一只猫一只狗一只兔子,再养一只冬兵’的梦想恐怕暂时是无法实现了。
事实上, 七十年后的今天, 人们对美国队长的关注很少再和那支二战中无往不利的咆哮突击队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在纽约大战之后, 他们更多地开始对自称为复仇者联盟的组织抱以兴趣, 并将美国队长的过去与现在进行各方面的比较。但是, 这并不意味着那些散发着尘封味道的历史就不再有人去追思,而他们只是好运地, 或者从另一方面来说,不幸地撞上了, 这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所以, 自己确实天真的有些可笑了。
垂下眼,自嘲般咧咧嘴, 林恩这么默默想道。
他凭什么会认为自己能够将冬兵永远藏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凭什么会认为他有拯救他的能力, 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让那些如蛆附骨的阴影从此远离。
“你在想什么,士兵?”
当然知道他们不能全都陷入这场没有止境的沉默中,必须有人保持清醒。他深吸口气, 将眼底的恐慌很好地掩盖下来,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搭上男朋友的肩膀。
明显出现了记忆闪回的情况,巴基脸上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白的茫然,但林恩依然坚持,并慢慢收紧了五指。直到冬兵因为肩膀上微微传来的疼痛而猛然惊醒,眼神重新聚焦在一处,他才放开了手,又再度问了一遍:“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我……”
很少会露出这种茫然无措的神情,巴基看着那人熟悉的棕绿眼眸,张了张嘴,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橱窗外那张有些褪色的海报上:“我好像能想起些什么。”
毫无疑问,他肯定能想起点什么。
顺着男朋友的视线看去,虽然占据了画面大部分的是美国队长,但他的咆哮突击队仍有不少的分量。而在史蒂夫的左手边,他的狙击手就安静待在那里,似乎正和七十年后的冬兵遥遥相望,仿佛他们都伫立在宽阔的水面上,在时光中交错出彼此重叠的倒影。
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中士。
咆哮突击队中唯一为国捐躯的战士,美国队长的至交好友,捍卫自由与正义的英雄。
换做任何一个人,看到看到海报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家伙,总会意识到点什么,林恩觉得巴基肯定也不意外。他甚至几乎能够看到那些毫无连贯却真实存在的碎片如潮水般淹没那人脑海中的每一寸,这是巴基最初的记忆,也是拼图最重要的一片,他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我认识他。”
而也正如林恩所料,冬兵的声音开始变得破碎而无助。他盯着那张充满历史感的招贴画看了很久,久到双腿都站到麻木,才慢慢转过眼,对上林恩难以言喻的目光:“……我应该认识他。”
那就是你,你当然认识。
点点头,示意他有在听。林恩以为冬兵现在肯定是在说那个曾经的自己,正暗自琢磨有没有必要直接点明。然而,下一秒,那人的补充却让他心底五味陈杂。
“那个拿着盾牌的男人,他是谁?”
嘴唇动了动,巴基茫然看着他微微睁大眼,嗓音沙哑而低惶:
“我认识他。”
“……”
林恩无比肯定,如果史蒂夫现在在这里,从不落泪的美国队长一定已经哭出了声,因为他该死的也想。
毕竟,跨越七十年漫长的时光和风雪,离家的旅人总会归来。
他从不曾怀疑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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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最后,林恩买下了书店里所有的美国队长传记和漫画,将它们和失魂落魄的巴基一起领回了家。
“听着,看完这些,然后再好好想想他……你们都是谁,好吗?”
把人按进沙发里,又在他手边放了杯水。林恩看着巴基慢慢抬起头,似乎在艰难理解着他话里的意思,只能拼命让自己的声带不要发出任何不该有的颤动。
嘴唇动了动,冬兵看着那双熟悉的棕绿眼眸,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但林恩对他实在太熟悉了,即便如此,他也能理解他表情的每一丝变化,能明白每一句他无法言明的恐惧。
“我会一直在这里,如果你希望的话。”握上他的手,几乎将嘴唇咬破。林恩叹了口气,看向那人的眼神哀伤而温柔:“无论你都想起了什么,只要你还需要我,我都在你身边……我向你保证。”
用力反握回来,似乎这样就能从他身上汲取到贴近过去的勇气。巴基抿紧嘴角,点点头,伸手拿过身边第一本美国队长的漫画,深吸口气,慢慢打开。
寻找过去的自己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过程,最起码对于一个被洗脑了七十年的人来说就是如此。林恩不指望巴基能够一下子就从那些真假掺半的故事中将全部记忆都回想起来,而巴基自己显然也没有,但他知道自己确实能够抓住点什么,在每一页散发着油墨味道的纸页间,在每一行似是而非的文字里,他的过去与现在在这间破旧的公寓里彼此交错,渐渐描绘出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以及那个被自己遗忘在时间之外、名叫詹姆斯•巴恩斯的倒影。
巴基阅读的速度并不快,因为他的目光时常会由于想起什么而停在某一页,一发呆就是一上午。但即便如此,他也很快读完了所有有关美国队长和咆哮突击队的故事。林恩不知道这些故事让他回忆起多少,但他能够感觉到,那人身上确实在发生着细微而缓慢的变化,就好像他历经七十年的风雪,早已不是史册中那个风流倜傥的中士,如今却也不再作为纯粹的冬兵存在。死于战场的士兵和行走于黑暗的鬼魂,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身份在他身上慢慢交融,偶尔会将他至于新旧世界的交叉口。而每当这个时候,林恩便能从他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存在,无论一段带着上世纪布鲁克林口音的喃喃自语,或是目光中一闪而逝的明亮与坚毅,都会让他和那位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巴恩斯中士不期而遇。
林恩知道这些天巴基一直会做梦。他的睡眠极不安稳,呼吸时缓时急,还常常在半夜猛然惊醒。而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悄悄走出卧室,坐在沙发上,盯着黑暗中咆哮突击队的海报。直到太阳升起,林恩也从床边慢慢踱步到厨房,再开始他们沉默而平淡的一天。
巴基一直在以这种方式触摸过去,而林恩在和他一起惊醒之后也无法重新入睡,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谁都不说,就好像没有人会半夜醒来独坐于黑暗,也没有人在身边的温度离去后慢慢睁眼,就这么一直清醒到天亮。
他还是在期待着和冬兵一起隐姓埋名,假装能够就这样一辈子平静地过去,林恩很清楚。
而他也觉得这样的自己简直可笑到可怜,明明早已知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做到,却还是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可以给予救赎。因为害怕被遗忘,所以宁愿看着巴基挣扎着探求失落的自我,也不愿将那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双手奉上。
我就是个自大的蠢货,也是个自私的混蛋。
当又一次被冬兵破碎的喘息声惊醒时,林恩不由自主这么想道。他能感觉到巴基还未真正从梦魇中挣脱,而是浮在虚幻与现实交界的浅层,不知梦到了什么,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
“中……中士……”他嘴唇动了动,带着痛苦地声音悄悄逸散在空气里:“巴恩斯……中士,32……32557……”
二战时期美军士兵被俘后,为了防止敌人从自己嘴里套出情报,都会在审讯中不断重复自己的军衔和军号。林恩不算了解巴基七十年前的那段过去,他也没有意向要跟自己分享。但很显然,他终是在不断想起那些最重要的东西,那些即使是作为冬兵的七十年和无数次洗脑也破坏不了的印记,是詹姆斯·巴恩斯曾经存活于世的证明。
林恩不可能阻止。哪怕巴基每想起一分,就意味着最终的离别又进了一步,他也不可能恳求他停下来,让世界静止在一切最终发生之前。
他曾经对X教授说过,等到他为冬兵找到绝对安全的庇护,他就会做出唯一的那个选择。
而现在,已是时候。
“巴恩斯。”
坐在床沿等了片刻,看着冬兵又一次从梦里挣扎着醒来。林恩没有再维系那个他们之间心知肚明的假象,而是回过头,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