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最难管的陈放终于愿意留下来参加晚自习,虽然时常走神,但学习态度总算比之前好上了一些。
他走到最后一排,拍了拍陈放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句:“不错。”
陈放没什么反应。
天色暗得看不见,学校里最后一批学生乌泱泱地从校门口涌出来,成群结队的,成为这座小城夜晚的一道风景。周思衍勾着陈放的肩,一边说:“明天不上课,咱们今晚出去吃?”
跟在他身边的周思思马上说:“好啊, 我想吃小龙虾!”
“你就知道吃!”周思衍拍她的头。
后者瘪起嘴,语气有些无辜:“说我干什么,不是你提议的吗!”
陈放听着他们的打闹,神色依然淡淡的,提不起什么劲。反正在大多数人眼里,他总是这样死气沉沉的状态。
周思思突然说:“吃寿司也不错,不过这么晚关门了吧?上周末咱们去吃的时候……对了,哥,最近徐晤有找你吗?”
陈放也转头看向周思衍。
“徐晤?”周思衍皱了眉,“没有啊,她是不是很久没来上课了?上次在办公室听见老师说她请了病假。”
“病假?”周思思陷入思考,“可是我给她打电话发消息她都没有回,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周思衍:“……”
徐晤的缺课让他们陷入各自的猜测中,如果不是听见老师说她生病了,这样诡异的情况估计会让他们报警。谁能想象在电子设备如此发达的时代,还有人会消失得无音无讯呢?
但周思衍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严重了,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可能她有事吧,或者手机被她爸妈没收了,你上次没考好的时候爸妈不也这样?”
“可是徐晤成绩那么好!”
“或许她家里对她的要求更严格呢?”
周思衍被妹妹问得心烦,可是他们除了担心并没有别的办法,不如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
“这样吧,如果下周她还没有来上课,我们就去她家看看她。”周思衍这样说,“阿放,你上次送徐晤回家,应该知道她家住哪吧?”
陈放轻轻点了下头。
这一下子,谁都没有了吃饭的兴趣,周思衍随手指了一家大排档——刚才周思思说想吃小龙虾。
“吃吗?”
“行。”周思思无异议,但也没刚才那么雀跃了。
兄妹俩看向陈放。
“我不吃。”他说。他的脚步不停,径直往前走,也没告诉他们自己不去的理由,只留下一句:“我先回家了。”
身后周思思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她问自己哥哥:“陈放怎么了?我总感觉他最近心情不好。”
周思衍没太在意:“别瞎想,阿放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男生的神经总归比女生大条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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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餐店的胖老板娘正在打扫店门口的纸屑,她看见陈放路过,没有想要招呼的意思——她直觉这个男娃娃今天也不会进店里来吃饭的。
因为这些天总是如此。
或许他找到了新的更合口味的餐馆,胖老板娘对此看得很开。人吃饭不就图个合胃口,有了更喜欢的就换下一家,没道理强求别人一定要吃自己家的饭。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娃娃不来吃饭了,也不知道那个总是跟着他的女娃娃去了哪儿,但胖老板娘从不对客人的隐私多过问,只会在打烊时和丈夫嘀咕几句:“看这俩小孩儿的劲头,倒还真像天生一对。”
陈放走过快餐店,再一次到了巷子的拐角处。他和徐晤说过,他会在这里等她。
只是上周刚说完,这周她就失约了。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好。”
陈放在夜色中等了快半小时,哪怕知道她并没有去学校,但就因为那一声“好”,他从周一开始,每次放学都会在这里等一等。可是除了那只常居于此的黑猫,他什么也没等到。
黑猫在他面前摇着尾巴晃了一圈又叫了两声,像是在和他打招呼。陈放沉默地看着这方小天地里除了自己唯二的生命,它的眼睛碧莹莹的,对视的瞬间一人一猫似在交换生命。
如果可以的话。
黑猫的生命并不比他低贱多少,甚至他还不如做一只猫来得快乐。
半晌之后陈放终于抬脚离开,他的步伐极有目的性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徐晤家的方向。
这是一栋六层小楼。珑城盖得早的居民楼基本上都是刷着黄色的外漆,只不过经过几十年的风雨日晒,它的表皮变得有些斑驳,像果篮里慢慢变质的香蕉。
四周寂静且漆黑,钢筋混凝土组成的森林遮掩住了外部的一切。陈放没有在楼道口久站,也没有上楼的打算,他只在楼下停留了一小会,和来时一样匆匆。
短暂得不被任何人察觉。
他穿过花坛和一栋栋楼房,谁知道就在他快要走出这片小区时,恰好和迎面走来的徐晤撞上。
“……陈放?”徐晤错愕地看向他。
陈放的目光却落在她的左腿上。
她穿了一条浅灰色的运动短裤,露出白皙的双腿,和上面缠裹的厚厚一圈纱布。陈放想起放学时周思衍说的话,徐晤竟然真的是请了病假而没来学校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没有去巷子口找他。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像徐晤之前对他说的那样——“你得学会相信别人”,因为他那会儿并没有完全相信周思衍的话。不是不相信周思衍,而是觉得徐晤骗了大家。毕竟前一天她还生龙活虎,怎么会第二天就严重到需要请一周的病假。
直到他亲眼看见她受伤的腿,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卑劣。包括徐晤之前在巷子里遇到的那个变态,如果他那时候能相信她的话,陪她一起走完那短短的一段路,她或许就不会被变态猥亵而不得不在生死边缘反抗。
或许他对她有太多误解?
陈放抿着唇,心里滋味难明,不管怎样,都不是舒服的感觉。
徐晤看着他沉沉的脸色,突然开口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她眨眨眼,脸上露出诚挚的歉意,“对不起啊,之前答应你会和你一起回家,我失约了。”
她没说原因,只是道歉。
陈放的声音有些干涩:“怎么弄的?”
“嗯?”徐晤跟随着他的目光往下落在自己的腿上,“你说我的腿吗?洗澡的时候不小心在厕所里摔了,是不是很傻?”她边说边笑。
陈放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她的笑容而和缓多少,继续问她:“受伤了还出来?”他这时才注意到徐晤手上拎着的东西,透明的购物袋里显露出啤酒瓶的形状和花纹。
徐晤却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说辞。
她下意识地将购物袋藏在身后,而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动作有些欲盖弥彰,索性大大方方地露出来。
“我来帮我爸买啤酒。”她说。
陈放皱起眉,他想指责徐晤的父亲到底是有多不负责任才会让受伤的她下来买酒,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没有立场,也不好对她的父亲做出评价。
他走到她身边,弯腰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我帮你。”
徐晤有些被吓一跳,忙拒绝:“不用不用,你快回去吧。我爸妈就在家里,嗯,被他们看到了不好。”
陈放依旧绷着脸说:“到楼下我就回去。”
徐晤想了想,松口说道:“行吧。”
她看着两人被路灯拖曳得长长的影子,陈放和她并行,影子却长出她许多。
“你刚刚是不是想说我爸怎么这么不靠谱,让腿上有伤的我下来买酒?”徐晤偏头看他。
陈放和她对视一眼,没有张嘴,“嗯”字却从喉咙里发出。
“他的确不是个合格的爸爸。”徐晤明明是在说不好的话,眼睛却弯弯的,像在笑,“你爸爸一定很好吧,对你和你妈妈都很好吧?”
没头没尾还没有并列关系的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但是陈放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没有听出来,甚至逃避地躲开了她笑盈盈的眼睛,和夜色一同袭来的还有他内心的羞耻感。
不管徐晤的爸爸再怎么不靠谱,至少她还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比自己好了太多。以至于当陈放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时,恍惚觉得那是嘲讽。可他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刚刚还告诉自己要学会相信别人,况且,徐晤又不知道他家的情况,不知者无罪。
依旧是在那个黑暗的楼道,他们在一楼分别,陈放想送她上楼,但是被她言辞拒绝了。
“我爸爸妈妈知道会骂我的。”她说。
陈放只能转身离开。
“陈放!”徐晤突然喊住他。
她行走不便,招着手让已经走出几步远的陈放再次回到身边。
陈放走过来,眼里有些疑惑。
徐晤踩在两节阶梯上,身高差不多与陈放平齐,她的身体却突然往前倾,不顾自己的腿伤扑在他身上。
陈放下意识张开手接住她。
“谢谢你的关心。”她搂着他的脖颈说。
与她轻柔的话语一同落在他颈侧的,是少女微凉的唇瓣。
“徐晤……”
“嗯?”
徐晤慢慢把头抬起来,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亲吻再一次落在了他的唇上。
她啄吻他的下唇,然后将舌头伸进他的口腔。他也在黑暗里张开嘴,任凭她扫荡。
“明天下午,我爸妈不在家,你能来陪我吗?我想吃草莓蛋糕。”
结束了那个主动的吻,徐晤对他说。
陈放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黏着在她脸上。
“……好。”他说,“还想要什么吗?”
“不要了。”她的笑意更深。
这一次,徐晤让他先走,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她才攀着扶手慢吞吞走到顶层。腿上的伤口随着动作隐隐作疼,可她的内心却是无比畅快的,一扫这几日的郁气。
她从兜里摸出钥匙打开家门,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一点声儿也没有。
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躺在沙发上开了一瓶啤酒,边看着天花板的吊灯,酒精混着灯光一同模糊她的双眼。
“还想要什么吗?”
她想起陈放刚才问她的这句话。
如果陈放拥有读心术,一定能透过血肉模糊的人体组织听见她说——“我要你变得软弱,要你跟我一样软弱。”*
这样,我才能感到平衡。
这是你要补偿给我的,陈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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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变得软弱。要你跟我一样软弱。”出自米兰·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