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在陈文强的指引下, 亦步亦趋、没有任何悬念地完成了石主任的计划。在陈文强检查了主动脉吻合处也没有任何渗漏的可能之后,石主任在台下指令开放主动脉循环。陈文强恋恋不舍地把术者的位置还给石主任。然后李敏靠着巡台护士手臂的支撑,费力地移动僵硬的双腿, 慢慢地从她那个特制的高凳上挪下来。
她自嘲道:“我紧张得腿都不会打弯儿了。”
柳主任勾开李敏的那个专属踏脚凳,踢去一边。他站到一助的位置,笑着说李敏:“你的手不受影响就好。”
李敏在柳主任的话音刚落下, 就下意识地去伸屈双手的十指关节,伸缩了几次后,她笑着说:“还好还好。手指头没僵。”
柳主任哈哈大笑:“小李,你老师在台上看着呢,你不用这么紧张。”
石主任在看陈文强检查吻合处、他还没上台时就决定按计划开放主动脉。虽突兀了一点儿,但也是在术前知道手术方案的所有人意料中。
因为他们都相信李敏出手吻合的血管不会有漏针渗血的情况。
但石主任一声令下, 周主任带着黄麻动起来了,所有人的眼睛也转移到同一处了。现在不仅是上台的、观台的大夫,就是麻醉大夫和巡台护士, 包括台上的两个器械护士,也都把注意力投注到开放循环的供心上。
有了血液灌注的移植心脏, 很快就有了正常的颜色和温度。陈文强虽然脸不变色, 却突然喊要上台拉钩的潘志让地方。潘志莫名其妙, 但他没有半点儿犹豫地让出了三助的位置给陈院长。
陈文强站在石主任的旁边,手术室的人都看到他肩膀收紧、脖颈僵直,也就是他带着眼镜和大口罩, 将面部的表情遮掩了。但他看石主任在复查吻合口是否有渗血的意图太明显了。
但现在谁敢说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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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护士长探头进来,她跟陈文强招呼了一声,然后看李敏那僵硬的样子就说:“小姑奶奶, 你赶紧多走几步, 活动活动。年龄不大, 倒学上老胳膊老腿儿的做派了。我跟你说梁主任他们那台开始了,让你和陈院长快点儿过去呢。”
石主任就抬头问:“老梁什么时候开台的?”
护士长带着几分尴尬笑着说:“谢逊刚拿起皮刀。”
麻醉周主任就笑:“护士长啊,你就是心里想着念着老梁,也用不着这么帮他的。”
“是啊。”柳主任一边配合石主任吻合右心房,一边附和道:“护士长,你也别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老梁啊。”
“我不惦记他惦记你们这些老么咔嚓眼的?”护士长一点儿也不怵这样的小儿科斗嘴。她催促陈文强道:“陈院长,你赶紧的。”
陈文强见石主任也没查到左心房、左心室和主动脉没什么渗血点,再见石主任对自己和李敏才干的活也满意,他自己也找不出哪里有不妥当之处需要补针的,他就不紧不慢地摘手套,笑呵呵地把位置还给潘志。
然后他对手术室护士长说:“你着急什么啊!他们那个肝脏比这个心脏还难取下来的。我现在过去也是去卖呆儿。”
护士长揪着陈文强手术袍的肩膀处,边给他解手术袍背后的系带边往外推他。边推还边说:“老梁给你要了宵夜,你赶紧去吃点,然后去值班室迷糊一觉,醒过神、歇过乏、再上台,有什么不好的!你赶紧的了。大米粥我都给你晾上了。”
周主任在后面打哈哈:“咱们都说护士长惦记老梁,原来护士长真惦记的是老陈。看看,这吃宵夜带睡觉的,早都给安排好了。”
柳主任和石主任异口同声:“是啊是啊。”
不知那个小年轻的小小声添了一句:“我媳妇都没给我晾过大米粥呢。”
围在手术台边上的人都听见了,哈哈哈的笑声让走到门口的护士长知道他们没说好话。但她只回头瞪了下周主任等,也不说石主任和柳主任给周主任的捧臭脚等反击的话,她对李敏喊了一句:“小姑奶奶,别等我催你,那边肝移植开始了。”
李敏于是拖着身后给自己解手术袍的巡台护士冯姐往门口走。护士长见她这样上道,才满意地推着陈文强出去了。李敏跟在他俩的身后出了9号手术间。
先脱了手术袍、摘了手套放去指定地点,然后是去洗手间,再回来吃宵夜。半饱之后,俩人去看由谢逊主持的肝移植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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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真的是刚刚开始。谢逊带着小陈在游离肝脏的韧带,助手是宋大夫和周大夫,一个正高三个副高,这样的人员配置拿到哪儿都能晃瞎一片。这也是省院普外科最精悍的唯一组合了(笑)。
而梁主任穿好了手术袍,坐在踏脚凳上,戴好手套的双手插在胸腹前的口袋里,靠墙在打盹呢。别看他在打盹,要是台上有任何事儿,他绝对会一跃而起,立即扑上去接手处理。他这状态是明松暗紧,打个比喻,就和老虎睥睨众生的打盹也差不了多少了。
陈文强进手术间就直奔头架处而去。他拽下一个聚精会神没留意到他进来、也没留意到四周打招呼的“陈院长”之语的年轻大夫。
因他动作太急,还是拽下来人之后说的“让我看看”。那年轻大夫的态度就不是很好了。他大概是很不忿有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打扰自己看手术吧,一个“你”字出口,后面再无一个字出来。
他看到拽自己的是院长大人。
嘿嘿!
手术间里的人,有留意头架这边动静的,都能想到他想说的是什么。观台的其他大夫忍不住为他掬了一把同情泪。
这年轻大夫是早几年谢逊带过两次的实习生张友道,他是金州医学院第一批来省院实习的本科生,是石主任出面要留在胸外科的苗子。后来在普外轮转时,梁主任看好他了,石主任就忍痛割爱把他给了梁主任,最后要了苗粤生 。
张友道尴尬了。他看着陈文强的背影,想说点儿什么,但他最后在口罩下面蠕动了几下嘴唇,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因为陈文强已经把精神头关注在手术上了。
张友道就悄悄地溜边走,他暗暗希望陈院长没听清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但他这人的心理也是足够强悍的了。你看他在经过后进来的李敏身边时,还记得跟李敏打招呼呢。
“李老师来啦。”
“嗯。”李敏朝他点点头,心说这张友道真是聚精会神看手术,连麻醉大夫给院长问好都没听见。也幸好他没听见,不然众所周知院长喜欢站在头架那儿、居高临下地观看术野,他要是看到院长了,还没有立即让出位置,才没眼力见呢。
麻醉科副主任刘秀玉被周主任派过来支援这台。她见了陈文强不由分说抢占张友道的位置,笑眯眯地揶揄陈文强:“陈院长,你这是欺负张大夫年轻啊。你可小心点儿,梁主任可在哪儿看着呢。”
梁主任见陈文强和李敏进来了,就朝俩人招手:“老陈、小李,过来坐。”
李敏闻言立即放弃想看手术进度的打算走了过去。她搬了一个踏脚凳放在梁主任的身侧,坐下后就伸长腿来回转动脚踝,屈伸踝关节放松双腿。
梁主任问她心脏移植的手术进程,得知后半段要在开放循环的情况下做,点点头说:“这样也不影响后续部分。早开放循环对心肌好,能减少心肌细胞的坏死。那个你吃了点儿什么东西没有?我让食堂送了夜宵的。每样都送了的。”
“吃了。我吃了牛肉馅饼和小米粥。足可以坚持到天亮了。”李敏笑着回答。刚刚紧张地做了两个多小时的血管吻合,特意多吃的晚饭早已经消化完了。所以,她刚才不仅喝了半碗粥,还吃了大半个牛肉馅饼。这些对她来说不是夜宵的份量,而是正格八经的饭量了。要不是担心吃多了会加重胃部消化食物的负担、以及这期间会导致大脑供血不足而犯困,她觉得自己能吃完一整个的馅饼。
陈文强看了一会儿,就过来梁主任这边坐着了。台上这个移除大部分细胞坏死的衰竭肝的手术,由谢逊主刀,还有经验老到的宋益民陪着,这俩年富力强的,是不用梁主任上台去给谢逊当助手的。
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梁主任作为外科大主任、普外科的主任医师,他晋升正高的研究方向还是肝胆,且这省院的第一例肝移植手术,他要去做术者,谁能说他没有资格吗?
但他就这么举重若轻地在手术通知单上把谢逊的名字写在自己的前面,把这术者的位置让给了谢逊,把这在省院的发展史上必将灿烂的一页,让给了在普外科能继续高速进击、节节向上攀登高峰的谢逊。
这可是肝移植手术,外科皇冠上的明珠呢!
不说整个东北三省,就是全国现在也没有哪家能成规模地开展肝移植手术。如果他梁主任能把省院首例的肝移植手术完成了,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这个手术项目在他的手里把持下去。
那绝对会是他作为普外科大夫的职业生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必将在省院的发展史上留下他更光辉灿烂的一页。
*
但陈文强是明白梁主任心中所想的。他早在进手术间之前,就看到了手术室大厅里的肝移植术者是谁。所以,他坐下后就很平静地问:“老梁,一会儿是怎么安排的?”
梁主任缓慢地但没有犹豫地说:“一会儿你带小李先吻合下腔静脉和门静脉。我的计划是这两血管吻合好就马上开放血液循环,这样早灌注供肝复温早,也能早结束无肝期,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患者安全。然后那个肝动脉再建等,就交给谢逊他们去完成。”
陈文强点点头。表示自己支持梁主任选择缩短无肝期保住移植肝功能的术式,由于目前肝移植手术国内能开展这个项目的医院不多,所以在临床实践上,大家都处于摸索阶段。
另外在国际上,也都倾向选择这种提前开放血液循环、提早再灌注供肝的术式。这样的做法,确实可以缩短无肝期及供肝缺血时间。
但这么做也不是百分百就没有弊端的。
因为门静脉开放后,供肝会立即复温,而此时又尚未有肝动脉供血,重建肝动脉也需要时间,这会导致依赖肝动脉血供的胆道系统,会经历一个较长时间的热缺血过程。这意味着此种供肝再灌注方式,有可能会增加原位肝移植术后胆道并发症的发生几率。
于是就有一部分学者提出新的供肝再灌注方式:同时开放肝动脉和门静脉血流,以防止胆管上皮在持续缺血下受到损害,减少胆道并发症发生的几率。
对此种论调,梁主任和谢逊在做第一例肾移植的时候就曾讨论过,他俩一致认为这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延长无肝期,不仅会影响术后移植肝的功能,而且直接将患者暴露在危险中,增加了术后患者恢复的难度。
因为区区胆道并发症完全无法跟无肝期延长、可能会引起的类似肝衰竭的那些并发症,如肝性脑病、脑水肿,肝肾综合征、肝肺综合征和上消化道出血相比。
这些专业理论,陈文强懂,李敏也懂,所以不需要梁主任再做解释。俩人见梁主任再不说话,也学着他一样靠墙闭目养神。
养精蓄锐,把精力留给下腔静脉和门静脉的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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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十八个月,感谢你们的陪伴
明天应该还会有一个番外就结束全文了。
然后在孙子出生前,我会全力去填坑
坑太多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