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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上殿下,无数人群,此刻却只剩下暴雨抽打大地和德妃轻轻吸气的声音。
    还有远处铁蹄踏破宫阙之声。
    文臻忽然一抬手,闪电般抓住了德妃的手。
    那柄一直握在德妃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再次抬起,并且离她的腰侧只有寸许距离。
    文臻缓缓看了一眼剑尖,再看一眼德妃,对面那女子,刹那间脸色青灰,眼神竟然有点直愣愣的。
    像所有满载希望的花,瞬间被命运的冷风吹破。
    她眼底的光,一寸寸地暗下去。
    文臻心中颇有些不解,实在有点不明白她那忽友忽敌的奇怪立场,按说娘娘现在应该很欢喜,终于杀了永裕帝,光明前景就在眼前,何以脸色如此难看?
    她先前已经看过了,没发觉德妃有中毒昏聩的迹象,文蛋蛋在她发辫上盘桓,真要有问题顺手就能解了。所以之前德妃行径奇怪,她想也是德妃向来性情古怪罢了。
    此刻见她这模样,文臻不禁皱眉道:“娘娘,您到底——”
    她话音未落,德妃忽然再次手一抬。
    剑锋倒转,寒光一抹,“嗤”一声,刺入心口。
    溅开的血瞬间喷了文臻一脸。
    她眼前一黑。
    混沌中听见随便儿的尖叫,文臻于一怀巨大的震惊和苦痛茫然里,恍恍惚惚地想:不能给随便儿看见……不能……
    她一抬手,捂住了扑过来的随便儿的眼睛,一掌拍昏他,抛给一个冲上来的护卫。
    站在台阶边缘的德妃,已经跌落下去。
    顺着那刚刚流满永裕帝血迹的汉白玉台阶,一路滚落广场,广场上的朝臣刚刚才见皇帝的头颅滚落长阶,一转眼便见那名动天下的妖妃也凄然滚落,广袖在暴雨中散飞而起,最后一霎竟依旧翩然若舞。
    群臣在雨中僵硬着身体,张着嘴,眼看那美人砰然坠落尘埃,面朝地趴伏在一地冷雨中,身下渐渐洇开无数蜿蜒的红。
    而在不远处,皇帝的头颅宛如在静静凝望。
    啊地一声尖叫,有臣子实在受不了这连番的刺激,近乎疯狂地惨叫着,扑入了雨幕中。
    狂雨里,文臻跌跌撞撞从台阶上奔下来,半途腿一软,竟然摔了一跤,就一路这么滴溜溜滚下去。
    她心间似有火灼,又被这冰雨泡透,浑身从肌骨到血液,都在这般的交煎里被灼透、被泡散、被碎裂,被蹂躏成一片片的残片,眼前雨丝纵横,铁蹄逼近,群臣哭嚎,广场无声,整个天地都在翻覆飘摇,而她已碎成千片,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她双膝触着那冰冷的青石地和横流的泛红雨水。
    她踉跄爬起,冲到德妃身前,伸手一摸,整个人便堕入了冰窟中。
    那个女子,竟如此决然,毫无解释,一剑入心,连半分生机也没给自己留!
    文臻跪在雨水里,跪在那尸首之前,一边努力地将她翻过来,一边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经杀了狗皇帝。
    为什么明明大仇已报。
    为什么明明已经看见希望的曙光。
    你却要这般决然地结束你自己?
    连一个解释都没给我。
    你要我如何面对你,如何面对燕绥!
    忽然又一声惨叫,菊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看见底下一幕,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呼喊。
    “娘娘啊——”
    然后她也狂奔而下,扑到德妃身旁,手还没伸出去,眼泪便流了满脸。
    文臻僵硬地转过头,问她:“……为什么?娘娘为什么要自尽?”
    菊牙浑身颤抖,好半晌才挤出支离破碎几个字:“那天我们被截住……我看见……我看见陛下对娘娘耳朵……吹气……”
    文臻脸色茫然。
    是毒?是蛊?如果娘娘被永裕帝控制,如何还那般决绝地要杀他?以至于她也没有多想,下意识便抓住机会出了手。
    忽然有人惊呼。
    文臻转头。
    就看见皇帝的头颅里,忽然钻出一条黑黄色的虫子来,那虫子在雨中一扭一扭,然后“啵”地一声爆了。
    散出一股在大雨中依旧凝实的黄色烟雾。
    宿主都已死亡,母蛊便不能存活。
    文臻盯着那东西,忽然想起当初在妙银的竹楼上看蛊术大全,曾看过一种“控心”蛊,据说传自异域,已经失传很久。中蛊者本身并无伤损,只是意志受宿主所控,而且一旦中蛊,无药可解,只要被控过一次,哪怕宿主死亡,依旧会完美地将宿主的意志执行下去。
    文蛋蛋也没见过这种蛊,就没能察觉异常。而且这种蛊因为控的是精神,想要解难度更大。
    当时那书上有图解,她看着那恶心的虫子和施蛊方法,还想这玩意难怪会失传,要做这个宿主,得先把这虫子活吃掉,这谁能干得出来?
    永裕帝干得出来。
    为大业他本就毫无底线。
    难怪他不禁制德妃。
    难怪他敢回大殿。
    只是他以为德妃是他的杀手锏,却没想到那女子一生苦难,早已练成不屈烈火之心。
    当知道皇帝若死她也无药可解,她依旧选择一剑弑君。
    当确定自己将会成为害人的傀儡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赴死。
    不给自己半分留恋世间的机会。
    ……
    暴雨劈头盖脸打在人脸上身上。
    不知道多久之后,文臻才扶着地面起身,缓缓抱起德妃。
    没有人来帮忙,四面隐约有骚动和喧哗之声,文臻此刻脑中却一片混沌,只想着要带娘娘回宫,不能这样曝尸雨中。
    没人帮忙也正常,当时大殿黑暗,她在背后砍头,在群臣的眼里,是德妃弑君,然后畏罪自尽。
    可是怎么认为都无所谓了,人都没了。
    四周似乎有奔走声,铁甲和武器撞击之声,甲叶被雨水冲刷的哗然之声,还有快步接近的脚步声。
    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管,将德妃负在背上,站起身来,却忽然一个踉跄,便要栽倒。
    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臂膀。
    文臻麻木地抬起头,透过密集的雨帘,看见一身轻甲的唐羡之,站在她的身前。
    而广场四周,不知何时已经满是黑甲红缨的唐易联军。
    雨丝将万物模糊,哗啦啦自苍天向大地倾泻,她只看得见唐羡之一双眸子坚定又悲悯,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拨开他的手,将德妃的身子往上背了背,转身。
    有将领快步过来,伸手要拦截她。
    唐羡之抬了抬手。
    那些蠢蠢欲动的唐易联军,都停住了动作。
    唐羡之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他就那么立在仁泰殿下,立在满地淡红的血水中,推开了身边将领打起的伞,只凝望着那女子的背影。
    他的大氅本想给她披上,此刻却落于冷雨之中,他也就那么单衣薄甲,在寒雨中,静默看她离开。
    广场寂静,万军无声,唯有雨击大地,风啸若狂。
    所有人沉默着,看着那女子于这凄风苦雨的长夜里,独自背着尸首,踩着那皇帝的血水,脚步微微踉跄却依旧十分稳定地,一步步离开。
    靴子溅开微红的泥浆。
    步声缓慢,踩着微微发亮的水泊,一路“扑、扑、扑”地声响空而凉。
    宫灯被风吹得滴溜溜乱转,旋转的昏黄光影,打亮那一片湿漉漉的雨地,勾勒她雨夜背尸的背影微弯。
    再“扑”地一声,彻底被风吹灭。
    整个广场,宫殿,天地,东堂。
    都在这一刻,沉入黑暗。
    ……
    暴雨下的德胜宫,雕檐斗拱,依旧维持着全盛时期的浮华。
    主人在数月之前离去,再归来却已经魂飞冥冥。
    文臻在一地呜咽声中,一直将德妃背回了她的寝殿,她的浑身已经湿透,靴子每走一步都会流出淡粉色的血水,寝殿里雪白的地毯便留下一路浅红的足印。
    将德妃安放在那张象牙拔步床上,菊牙已经不哭了,近乎冷静地唤进宫人,梳洗,换衣,整理遗容。
    文臻默默坐着一边,看着渐渐洗去泥迹的那张脸,依旧明媚鲜妍,如玉润洁,彷如生时。
    恍惚里想起当年初见,那何等光辉又别致的美人。
    耳边似乎听见她懒洋洋的声音,天生三分轻蔑,尾音仿佛带着钩,“美貌和做吃的有什么关联?听说你厨艺不错,可我瞧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菊牙将德妃收拾完了,比平常还美丽三分模样,便坐在一边,痴痴地看了一阵,忽然轻声道:“前几天,娘娘和我说,如果有一日她去了,林擎又不在身边,那就把她一把火烧了,骨灰给林帅。”
    文臻缓缓转头看她。
    菊牙却没看她,痴痴地注视虚空,心间响起那日和娘娘的对话。
    那是在两人和随便儿都被皇帝制住之后,她和娘娘被送进地道,住在皇帝曾经住过的地室,地室有瞭望孔,但其实并不能看见上方任何景致,只用来传递信息所用。
    但娘娘经常凑过去看一看,听一听,有一次她便忍不住问娘娘能看到听到什么。
    娘娘便道:“我被关在这底下,才知道上头的气息有多新鲜,上头的自由有多宝贵。”
    她便道:“娘娘倒也不必太过操心,总是能出去的。将来,林帅还要接您出宫,一起云游四海呢。”
    娘娘出了一会神,悠悠道:“是啊,那样真是很好很好的。”
    她想着那场景,刚自露出微笑,娘娘忽然转头看她:“可若最终不能在一起呢?”
    她心中一跳,未及回答,娘娘已经道:“老天向来待我不厚,可是那也没关系,那你就把我烧了,骨灰给林擎,他爱随身带就随身带,爱找个地方葬了,还是爱撒入大海,都随他。我就是想他了,想他再抱我一次……距离上次他抱我,已经二十七年了。”
    她眯着眼,似乎想到那场景,竟然露出微笑,轻轻道:“那样,也是很好很好的。”
    菊牙哽咽一声。
    文臻低头,捂住脸,半晌声音闷闷地传来,“如果娘娘早有预感……那么,燕绥呢,她……有没有话?”
    菊牙没有立即回答。
    她取出娘娘最爱的一支簪子,缓缓插在她鬓上。那簪子和德妃日常的华贵首饰比起来有点格格不入,前端只有一朵贝母雕饰的牡丹花,虽然也算精美,但其实不值钱。
    这是殿下十四岁回宫那年,给娘娘的礼物。
    也是他正式赠给娘娘的唯一一件礼物。
    娘娘从来没当着他的面戴过,却总在夜间插戴着这簪子睡觉,哪怕经常被戳了头皮。
    “……娘娘,为什么不对殿下说啊。”
    “我不想说。”
    “娘娘!”
    “有些人太颖慧,有些人太狡猾,我怕说了,就会给人看出端倪,最终害了他……或者我还是不够信任他,或者我还是心中有怨……总之,我不想说。”
    “您不说,难道就打算这样被误会一辈子吗?”
    “以前我介意过,现在我不介意了……因为,这世上,已经有人替我爱他了。”
    “娘娘……”
    “那就够了。”
    ……
    “娘娘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就够了,她……不求原谅。”
    文臻指缝里漏出一声哽咽。
    菊牙起身,过了一阵,殿中天井里燃起了一堆火。
    文臻坐在火边,看着那美人渐渐化为虚无,德胜宫的天井上有穹顶,饰有琉璃罩,雨丝已经小了,淅淅沥沥不断滴落在琉璃罩上,再流出道道透明沟渠,似天也落泪不绝。
    而琉璃罩下的火光并不热烈,平静却决绝。
    似那传奇女子最后的抉择。
    在火光渐渐熄灭之前,文臻隐约看见火星升腾之间,有晶莹的光芒晕开一片光带,再迤逦往青天去了。
    芳魂去矣,此生无归。
    菊牙缓缓起身,她并没有像其余宫人一样跪拜哀哭送别,一直怆然却平静。
    文臻以为她要去取骨灰盒,不想片刻之后,便听见砰然一声闷响。
    整个寝殿都似乎颤了三颤。
    文臻霍然回身,就看见菊牙倒在玉阶之上,额头的血自殿柱淋漓而下,缓缓流过她脚下,再流入火堆。
    火堆便哔哔剥剥宛如轻笑。
    一直望着火堆的菊牙,唇边也绽开一抹笑意。
    没有告别,是因为我不会和你分开。
    娘娘,别怕。
    菊牙来陪你了。
    ……
    火堆又燃起,这回,文臻把菊牙也火化了。
    她取了两个盒子来,一人一个,亲自装填。
    那灰白色的细微骨碎刺在掌心,她却麻木得不知疼痛。
    一颗鲜红如心的东西骨碌碌滚落掌心,文臻看了半天,才看清楚那是一块鸡血石,材质色彩形状,应该和给林擎的那块正好是一对,却无字。
    另还有一个黄铜指环,和平素德妃的华贵格格不入的饰品,文臻也没在她手指上看见过,此刻却出现在骨灰里,想必是原先戴在心口。
    文臻把这两样东西都埋在了骨灰里。
    身后忽然有轻轻脚步声,随即宫女们潮水一般退下去。
    文臻没有回头。
    那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掌心不断被戳破,她便随意地在湿淋淋的衣襟上擦擦,不愿那血迹沾染了骨灰,却也并不理会。
    他几次手指颤动,却都没有伸出手。
    直到文臻将骨灰都归拢,装入盒子,抱在怀中,起身。
    两人相对,圆而大微红的眸子,对上眼尾微长,目光明澈的眸。
    彼此都觉得,面前隔着一座波涛汹涌名叫痛苦的海。
    半晌,唐羡之轻轻道:“怪我吗?”
    文臻木然道:“怪你什么?怪你为唐家为自己挣命吗?”
    唐羡之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然而随即便释然,是了,只有她会这么说,也因此只有她,永远牵动他的心。
    “原来你都明白。”
    “是的,我都明白。我明白皇权并不天定。我明白世家没有道理束手待毙。我明白燕绥和你的一切行动都不过是出自彼此不同的立场,大家都不过是在捍卫自己不能舍弃的东西而已。我甚至明白燕绥在对付世家时的手段也未必比你光明多少,没有谁就是正义的斗士,正如没有谁天生该死。而你和燕绥,皇族和世家,注定不能共存。”
    唐羡之眼底微微湿润,他轻轻地抬起头。
    无论如何,能听见这一番话,便不枉之前那许多的退让和救赎。
    “可是唐羡之,我明白,不代表我能接受,不代表我能原谅。”文臻轻声道,“现在,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林飞白苦守湖州六日夜,最后在城头长坐的身影;就会想起当年在湖州所遭受的一切逼迫和煎熬;就会想起慕之那小小的一捧灰,想起幼年的燕绥在宫里遭受的非人的一切……虽然这些不能都算是你做的,我怨恨你似乎毫无理由,但唐羡之,你选择了唐家,你攻入了天京,你要做这东堂的帝王并且最后是你成功了,那么你现在还这样一脸温情地站在我面前,是要做什么呢?”
    她讥诮地笑了笑。
    “是来展示你作为成功者的仁慈的怜悯,还是来试图劝降或者和我继续一轮的谈判以便拿下燕绥呢?”
    她拍拍怀里的骨灰盒。
    “我建议你立即杀了我。因为下一次,你便是对我放手一万次,我也要杀你了。”
    唐羡之忽然咳嗽了起来,急促地说不上话。
    随即他便猛然伸手。
    因为文臻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下的时候犹自紧紧地抱着那两个骨灰盒。
    唐羡之扶住了她,看着怀中的女子,连碎三针,伤势未愈,急痛攻心,强撑多时,终于在此刻,虚弱地躺在他怀中。
    他揽着她单薄的肩,手指微颤,想要拢一拢她的乱发,最终却在触及她肌肤的最后一刻,停住。
    琉璃罩上的雨丝一道一道滑落绵绵不绝。
    天地在这一刻选择安静哭泣。
    良久,黝黯的天空下,才传来那男子轻轻的回答。
    “……我已不奢望一切获得。”
    “我只想……再看看你而已。”
    ……
    这一年东堂连年号都乱了。
    永嗣不是永嗣,永裕假冒永嗣夺回帝位却又转眼头颅滚落玉阶,皇位一月四替,皇帝连死三个,连宫中最尊贵的那几个女子,太后,皇后,德妃,容妃,都死了个干净。
    这一年的正月十三,本该是东堂的灯节起灯之日,最后灯是起了,皇城挂白,满城丧灯,死去的皇族太多,以至于太常寺累倒了一堆官。
    正月十四,更多的唐易联军进入天京,迅速控制了整个天京城。
    正月十五,唐羡之在众将拥立之下,继皇帝位,改国号为唐,年号太始。
    太始帝颁布的第一条命令,便是将那一堆皇帝的尸骸,都统统葬入永裕帝为自己准备的建陵,也不管挤不挤,也没走那许多繁琐程序,几座大棺往皇陵里一塞,让他们在地狱里狗咬狗去。
    太始帝的第二条命令,是大赦天下,轻徭薄赋,减轻战乱频仍给百姓带来的负担。
    此举赢得了天京百姓的拥护,唐易联军进入天京时,直奔天京各要害部门和驻军地,以最快速度偷袭控制,掌控中枢,除了在皇宫遭遇了一阵散乱的抵抗外,其余地方点尘不惊,约束严谨,绝不骚扰伤害百姓,因此明明是倾国之乱,却相当平稳地过渡,而各处的抵抗,也因为东堂皇族的残杀和大量死亡,显得毫无组织,很快就被缴械。
    当日仁泰殿广场上百官都在,皇朝忽然倾覆,有近一半的朝臣叩拜新帝——此时李相等人才发觉,满朝文武,竟然有这么多人,实际是唐家门下!
    剩下的一多半,在李相的带领下,拒为两朝贰臣,唐羡之也不着急,吩咐人将东堂皇族剩余的皇子公主都提溜出来,臣子们反抗一声,便杀一个——你不是说你要忠于东堂皇室的吗?那你害死了东堂皇族后裔又怎么说?
    在场的文臣们,一日夜已经见了太多鲜血,早就抵受不住,哪里还经得起这样悍烈的逼迫,当场晕了一大半,有人触柱而死,随大司空而去,有人痛哭流涕,高呼苍天不公,永裕帝误国。之后唐军又直接拿湖州系官员逼迫李相,反抗一声,也杀一个……最终李相一个头磕倒尘埃,老泪纵横。
    唐羡之其时立于大殿之上,注视广场血流成河,哭号震天,面无表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心肠慈软做不得那孤家寡人。
    王霸之路,不过是比谁垒得白骨京观,更雄伟一些罢了。
    天京和朝堂,便在这样柔和又酷烈的手段搓揉之下,迅速揉捏成了唐羡之想要的模样。
    但目前唐家占下的只是大半壁江山——川北定阳横水西川,和湖定平中四州以及天京,之后半个月又打下了衡州建州,地盘连成了一块靴子形状的长条形。上头的青州徽州池州,在林擎辖区,宣州隋州长川暂未拿下,和下头的苍南滇州,都还不在唐国的版图内。
    因此大朝会上,唐家迅速占领朝堂的新贵们,分成了两派,吵嚷不休。
    一派守成持重,表示莫如就和燕绥林擎谈判,大家割地而治,互不干扰,青州池州隋州那一片就归了那两人,苍南滇州实力较弱,可待稳定后慢慢收服。
    这个观点遭到了鹰派的激烈驳斥,鹰派指出,绥靖政策绝不可取,林擎之子死于唐军围困,林擎迟早要报仇,神将善战天下皆闻,卧榻之旁他不肯安睡,我等也别想安睡。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是众人不好说出口但极其忧心的——原尚书令,燕绥之妻文臻现今据说还留在宫中,以宜王燕绥的性子,如何能受此奇耻大辱?一旦平定西番,也必定会挥师南下,夺回爱妻。
    这两人是谁?是横穿唐家地盘而过还能将唐家军备库都炸了的猛人!
    如果不是家主另有一手准备,军备库有两处,唐家会连起事的力量都没了!
    更不要说这么多年来燕绥对唐家的制衡和暗手不断。
    饶是如此,唐家这次出兵,也因为湖州阻碍和军备缺失小楼剑手损失一半等等原因,硬生生少了一支力量,不仅一路上损失加倍,进天京慢了一点,还无法直接将长川拿下,也无法将苍南一手联合,扩大地盘,拥有更多的实力对付林擎燕绥,显得处处被动。
    在唐家人看来,便是牺牲一半朝堂一半军,也决不能养虎为患,必须先把这两人解决了。
    争吵到了最后,渐渐意见统一,大家提出,必须趁着林擎燕绥还在和西番作战,无暇顾及背后的时候,立即出兵,和西番联合夹击边军,最好之前先和西番议和,达成默契,免除后顾之忧。
    这个提议得到所有臣子的赞成,对于好不容易夺取政权的唐家人看来,安内比攘外重要得多,西番人哪里有燕绥林擎可怕?
    因此群臣齐刷刷上奏,请求出兵,踊跃争先,求为先锋。
    大殿之上,新帝却久久沉默着。
    人们的兴奋渐渐褪去,疑惑不解地对望。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明明是当前局势下对唐家最有利的决策,陛下却又是因何犹豫?
    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女人?
    但杀了燕绥,灭了边军,才能长久地拥有这女人和这皇位,这唐家天下啊,陛下连这个都不明白?
    朝堂渐渐安静下来,在一片死寂的困惑中,新帝终于开了口。
    “不可。”
    “陛下!”
    “出兵青州背后,和西番议和,你们该知道,一旦边军大败,一直相助边军抵抗西番的青州池州隋州的百姓会面临什么?青州池州隋州……就会是下一个徽州。你们也该知道,西番人是什么性子,和西番联合,西番必定会要走青州……到那时,国土裂,金瓯缺。”
    “可是陛下,放弃和西番谈和让地联军,未来就是我们坐不稳这江山了!”
    “朕刚刚拿下这江山,便要将国土和百姓拱手让人……朕的尊严,我唐家的尊严,不是这么挣的。”
    “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朕宁愿于沙场之上亲手斩林擎燕绥,也不愿在背后将他们送于异族。”唐羡之淡淡道,“此事无需再议。”
    “陛下!!您请想想唐家!”
    “放心,唐家不会消失,唐家的后代会永享安宁,唐家不会在朕的决策之下灭亡……朕保证。”
    “陛下!坐稳这天下,哪怕是半边天下,才能保唐家永享安宁!”
    “半边天下不是天下,和异族分享的天下不是天下……无需再议,退朝。”
    人群如黄昏落潮怏怏而去,带着无尽的困惑和不甘。
    大殿上只留下唐羡之高坐于御座,夕阳穿入殿门,将他孤凉的影子,长长地镂刻在金砖地上。
    他一动不动,端坐如雕像。良久,才轻声道:
    “家国大义在上。”
    ……
    文臻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德胜宫殿顶满雕的飞翔的鸟。
    她眨了眨眼,此刻才发现,德胜宫的藻井雕刻不是寻常的龙凤,只是各种各样的鸟,形态各异,但都高昂着头,展翅飞翔。
    这是因为那个女子,一生都在向往自由。
    如今她终于自由了。
    忽然手被一只微微粗糙的手握住,她有点艰难地侧头,便看见了闻老太太的脸。
    文臻的眼神,终于亮了亮。
    两次回天京,都因为要做危险的事,没有去看祖母,但她早早就将身边会瞬移的冷莺派去了保护祖母,祖母也十分谨慎,早在传出宜王弑君消息的那一刻,便带着闻大爷夫妇躲入茫茫人海中,不给任何人有机可乘,因此也算放心。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祖母。
    看样子,是唐羡之把她接来的。
    文臻忽然紧张起来,上下打量闻老太太,直到确定她精神健旺,无毒无蛊,才松了一口气。
    没能看出德妃的蛊,以至于她绝望自尽,文臻深恨于心。再也不敢有任何疏忽了。
    闻老太太没有说话,只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文臻躺在枕头上,此刻才能放开心怀,痴痴地望着殿顶,半晌,缓缓流下一行泪。
    “祖母……”她轻声道,“我要如何向燕绥交代……我没有保护好他最后的亲人……”
    “他最后的亲人是你和随便儿,”闻老太太平静地道,“还有你肚子里那个。”
    文臻霍然睁大眼睛。
    闻老太太粗糙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从今天开始,可不要随便哭了,也不许再伤心,更不能自暴自弃,不冲别的,不冲那个你倒霉总是不在场的燕绥,不冲你那个精得鬼一样的儿子,就冲肚子里这个,你就得还是你文臻。”
    文臻愣了半晌。
    这叫怎么说的?
    当初中了针,大夫说她不能生,结果她的针不知不觉间移动,她意外怀孕了。
    后来生产受损太厉害,她给自己把了脉,觉得以后想必也难生。谁知道忽然又怀了。
    也许是三年调养的结果,也许是那一路上耕耘太勤……
    她的脸忽然红了红。
    闻老太太何等人精,立即道:“久别重逢干柴烈火,罢了,以后悠着点,也一把年纪了,折腾不起。”
    文臻想笑,笑不出来,低头看自己平平的肚子,闻老太太平静地道:“不用担心,上次你怀孕的时机也不好,随便儿不也生下来了。既然来了,就是你的缘分。”
    文臻看着她强大的祖母,纷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闻老太太这才和她说起之后的情况,她最后三根针被引动,后来因为情绪起伏太大内息走岔直接碎了,久经挞伐的情绪和身体经受不住,已经躺了有小半个月才醒。其间被诊出怀孕,唐羡之见她迟迟不醒,便下令接来了老太太。
    而随便儿便在闻家老宅内,暗卫当晚趁着混乱,让三两二钱把他送出了宫。小子醒来后发了半天呆,丫鬟们怕他小小年纪吓坏了,凑过去看,他一抬头,眼泪已经湿透了衣领。
    后来就不肯吃不肯喝,看到这个说奶喜欢,收着。看到那个说奶喜欢,留着。说着说着又哭,半夜还会惊醒,嚷着奶死了娘死了爹死了这下随便儿真是孤儿了。
    后来闻老太太半夜亲自过来,搂着孩子,和他说了一夜闲话,关于他娘刚来时的风波,他爹当初的德行,还有他奶在德胜宫的嚣张,随便儿靠在老太太怀里,静静听了一夜,天亮时候他说:“老祖宗,随便儿再哭一次,这回随便儿替我爹哭,他一定不会掉一滴眼泪的,可他一定很想哭的。”
    闻老太太抚着他乌黑的发顶,道:“孩子,哭吧,就再哭这一次。你一直哭,你奶会走得不安心。她啊,最后一段时间有你陪着,一定是很开心的,你不要让她难受了。”
    随便儿之后果真不再哭了,这次闻老太太进宫,他还让老太太捎来了他的作业。
    文臻看了看他的作业,忽然掌心一动,闻老太太轻声道:“你一个朋友飞鸽寄来了一个药丸,说她姓兰,你如今怀孕了,我也不知你能不能用,你且自己看着。她还给你留了张纸条。”
    纸条和药丸藏在随便儿的作业里,那是随便儿手工制作的一只母狮子,脑门上写着“我妈”,旁边还画了条河,母狮子在河的东边,文臻一看便知道儿子在逗她。
    这种时候这孩子还能来逗她,她只觉得又欢喜又酸楚。
    母狮子的卷毛用一根根彩色纸条黏出来的,其中一张上面有比蚂蚁还小的字。而母狮子的黑泥眼珠,正好是一个药丸一剖两半。
    进宫的人都要搜身,闻老太太带的吃食都被拿去重新制作。但这画护卫翻来覆去看了,也没发现什么,便还给了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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