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底来说,林枢觉得施家是自作自受——当年的沈家作风清正,出了很多惊才绝艳的弟子,培养出来的沈夙这些年哪怕修习歧道,可是杀的都是罪孽深重之人。林枢不赞同他以杀止杀的行为,却欣赏他行事磊落、内心坚定。
可是施辰又是林枢幼时的好友,施家人犯下的错他半点不知,他是无辜的。林枢不想施辰为了施家人赔上自己的性命。
刚才还在身旁的施辰已经消失,料想也已经进入了自己的幻境。
林枢偏头打量这幻境,这幻境所在之处不是在虚弘宗。他站在一棵老槐树下,落叶从树上飘下落在肩头,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小桥,有个孩童正坐在桥头,手撑在桥面,低头看溪水中的游鱼。
夕阳的余晖洒在孩童身上,在桥面落下一道斜斜的影子。林枢看着那孩童瘦小的身子,莫名感受到一种寂寥。
寂寥?一个凡尘的孩子?
林枢被自己脑海中闪过的字眼逗笑。
幻境中的时间的流速与外界不同。林枢跟着这个孩童回到了家,看到一位长相秀丽的女子走出拉孩童的手,轻点她额头:“娘的阿善今天又去桥上看鱼了?”
孩童就点点头,依偎在女子怀里:“娘,阿善饿了。”
阿善?
林枢愣住。他站在女孩旁边,仔仔细细打量她,这才发现这孩子虽然面黄肌瘦,但五官清丽标志,隐隐约约可见几分那位救了他的阿善姑娘的影子。
这是年幼的阿善姑娘?
木门突然被人踹开。
输了钱骂骂咧咧的戚元从外面走进来,他瞪了眼冷漠看着他的戚善,怒骂:“戚善,你就是这么给你老子脸看的?”
见戚善还是一副无动于衷地表情,他愈发生气,可是眼珠一转仿佛想到了别的事情,又阴恻恻地笑:“明天虚弘宗的人就来了,你最好祈祷你被选中,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陈家碧在屋里喊吃饭了,戚元就高声应了走进屋内。
戚善?这是她的名字吗?
还有虚弘宗?
林枢的心上突然浮现出不好的预感,这预感在第二日成了真。
当看到年少时候的自己御剑出现在东边,林枢目光惊讶:原来他和阿善竟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他看见小小的戚善被母亲抱在怀开,目光微亮地看着东方,难得露出一些憧憬和向往的神色;可是等‘林枢’懒洋洋地指了指另一个年幼的男童带走,她眼中的一点光亮便又湮灭,重新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林枢便想到自己在山谷里曾问戚善是否要跟他走,心中不由一紧,呼吸都有些不畅。
原来在那么久远的过去,他曾经有过带她走的机会?
年幼的林枢做错了吗?
不,没有做错。
他只是尽到了自己虚弘宗少宗主的义务,为宗门挑选出了最合适和最优秀的子弟。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林枢不悔,只是心中有些闷。
他跟着年幼的戚善回家,看她在家中被父亲嫌弃、在村中被村民嫌弃,幸好她母亲把她当做眼珠子一样宠爱,戚善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只是面对母亲的时候还是会露出些孩子的眷恋来。
直到这一日到来——戚善被施家的人带走了。
林枢站在年幼的戚善身旁,看着拿着风筝走进门、笑得文弱又温柔的施辰,一时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
他像是个幽魂,看着少年施辰笑着向八岁的戚善伸出了手,只余满心荒谬。
少年施辰轻笑:“阿善,来我这。”
八岁的戚善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逐渐靠近他。
——天底下哪有这么多阿善!
林枢觉得命运当真弄人,兜兜转转,这两个阿善,竟然全都是戚善!
暖阳当空,林枢伫立原地,看着小小的戚善犹豫着把自己的手放入少年施辰手中,却突然感受到一阵阴寒从脚底升起。
他想喊住戚善,让她不要去,可是戚善什么都听不到。
林枢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戚善被施辰带走,看着施辰教她认字读书,看着施辰带她泛舟下棋,看着施辰把自己的玉佩给她戴上。
林枢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眼前的画面温馨,他却忽然想到数年前林枢病后醒来,眼眶含泪问他的生父:“那谁又是阿善的希望呢?”
谁又是阿善的希望呢?
林枢看着八岁的戚善一路奔跑,她被喂了丹药,喉咙说不出话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对着玉佩无声喊着施辰的名字,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看着她摔倒在地,攥住了‘林枢’的衣袍,像是抓住自己最后的希望。
可是‘林枢’呢?
这个‘林枢’选择相信施家——这个平常素有好名声的施家,这个曾经灭了沈家满门的施家。
林枢面色苍白,几乎要摔倒。
他一遍遍问自己:真的错了吗?
看到从乱葬岗爬出来的戚善一路踉踉跄跄地到了小巷旁,林枢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蹲在戚善面前,看她被雨淋湿,双眼半睁不闭的模样,只能哑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和她说:“不要睡……不要睡,阿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