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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拾玖】
    皇帝所居的崇德殿外,戚炳靖在石阶上磕了磕靴底沾的雪泥。
    出殿来接他的文乙看见他的动作,一面上前来替他解开大氅,一面微微笑着道:“王爷如今是越发不知宫内的规矩了。”
    这一句自有其言外之意。
    戚炳靖脱下大氅,接过一旁内侍递上的手炉,拢进袖中,语气淡淡问道:“方才被派去接我的人当中,有陛下自己养的人?”
    文乙不置可否。
    戚炳靖仍是淡淡地道:“果真是长大了。长大了,我亦能少费点心。”
    文乙并没有立刻将他引入内殿中,而是问:“昌庆宫那边,一切都安好?王爷可有其它要吩咐的?”
    闻此,戚炳靖脸上的冷色减去些许,甚至露出了几分笑意:“一切都好。只要晚膳按她喜欢的做便是。”
    文乙看清他前后神色之变化,顿了一下,问道:“王爷旧事,她知道多少?”
    这一问不同于周怿、和畅此前斟酌小心的探问,而是久经酝酿的、带有关心之意的劝问。
    这之间的区别,戚炳靖自然能分得出,故而他并没有用对付周、和二人的话来回复文乙。
    他只是非常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而后道:“文叔。我从前未敢期盼她能如此爱我。如今她竟真的如此爱我。我不忍,亦不舍。”
    说这话时,他为世人所慕所惧的鄂王身份被褪去,他赤烫的真情与真心被捧出,随着他声音的起伏,在这冰寒的空气之中赤裸裸地跃动着。
    他这一句不忍与不舍,叫文乙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文乙抚了抚抱在臂间的氅羽,躬身道:“陛下已在内等候王爷多时了。”
    ……
    正于御案前习画的少年一见戚炳靖,立刻丢下手中御笔。他的脸庞与双眼皆在一瞬间明亮起来,满面皆是喜悦之色。
    “四叔!”他一面叫道,一面站起身,轻撩袍摆,向下走来。
    年轻的身板瘦而纤长,较上回见面时又长高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亦脱尽稚嫩,带着这个年岁的男孩特有的生硬嘶哑。
    戚炳靖微微笑了。他直着腰,虚虚一欠身,对上欲行臣礼,却被少年立刻伸手阻止:“四叔不必多礼!”
    他便依了少年,收去礼数,仅仅道了声:“陛下。”
    少年上前来拉住他的手,朗声道:“四叔,朕还是爱听你直呼朕的名字。就像朕小时候那样叫朕广铭,可好?”
    戚炳靖未顺他的心意,看进少年明亮的眼中,道:“陛下,这君臣的规矩,还是要守的。臣上回便已同陛下说过了,陛下为何始终记不住?”
    戚广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朕同四叔之间,还要讲什么规矩?当年是四叔将朕亲手领上这御座的,朕只需记住此事便好!”
    说罢,他引戚炳靖坐下,又为戚炳靖亲自奉茶。
    戚炳靖端起茶,阖下眼帘,亦阖下笑意,浅浅地品了两口,复又搁在一旁。
    戚广铭瞧见,赶忙又道:“四叔,此番你回京,朕特地命人备足了你当年在西境军中最爱喝的酒。待正旦朝宴时,由朕陪着四叔畅饮一番可好?”
    戚炳靖望他,像望着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一般,笑道:“陛下从未去过军前,不知这军中的酒,其实没有什么好滋味。”
    无措的少年一时讷讷,“那……”
    戚炳靖又是一笑,“陛下的心意,臣领了。然而陛下是从何处得知臣当年在军中的喜好的?”
    “是三叔同五叔今次回京,与朕说的!”
    “哦?他二人今日何在?”
    “三叔同五叔出城郊猎未归,不想四叔竟挑了今日入宫。”
    戚炳靖听后,除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嗯”之外,未多说一字。
    戚广铭有些谨慎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遂又笑着道:“四叔早前发来的奏表,朕已阅过了。因此事不便与几位辅臣相商,朕便自作主张,同叔叔们议了议。四叔今欲册立正妃,朕自是颇为四叔高兴。只是此事非四叔一人之事,更是大晋与大平之国事,三叔、五叔对此事颇有不满,恐还需四叔同几位叔叔做个解释为好。”
    戚炳靖瞥了少年一眼,未发一辞。
    戚广铭搁在膝头的双手互相捏了一捏,仍是笑着:“听说大平英王容貌、才智皆出众,不知朕何时能得幸一见?”
    戚炳靖却答非所问,低声一叹:“陛下如今长大了。”
    这话叫戚广铭互相捏攥着的手指下意识地一紧。他起身,走到戚炳靖座旁,竟屈尊弯下膝盖,半蹲半跪着,像小时候一样伏在戚炳靖膝头,脸上有些委屈,道:“四叔当年不过只有十六岁,便去了国中最苦的西境戍军历练。朕如今马上就要十五了,岂能不学着为四叔分忧?想必四叔在十五岁时,早已不须先帝为四叔费心了。四叔,朕说得对不对?”
    戚炳靖稍稍扬起嘴角,似乎是在笑。他抬手,略带安抚之意地摸了摸少年皇帝的发顶,叫他不必紧张。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少年,投向崇德殿的门口。冰天雪地被朱门掩在外面,并不能叫他看见。可他的目光却如被冰雪覆着,渐渐寒冷。
    良久,他才回答道:“陛下所言,甚对。”
    ……
    十五岁那年,京中风雪同今岁一样。
    崇德殿外,他抖了抖肩颈上落的雪,小心地抱着精美的漆金食盒,等人通传。
    很快地,文乙自内出迎,看见他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将旁人屏退,上前道:“今日风雪甚大,四殿下何必顶风冒雪前来?换了明日再送,也是一样的。目下,陛下正召了大殿下在问话,一时半会儿见不了旁人。”
    他回道:“宁妃娘娘今日为皇姊做了云丝糕,因念着父皇也爱吃,便一定要我送来。那便劳烦文总管代为转呈给父皇罢。”
    他没说的是,自宁妃宫中出来前,宁妃曾百般叮嘱他,一定要他亲手送到陛下面前,叫陛下看一看他的孝心。
    他向来是最得父皇宠爱的那个儿子。可在今日之前,父皇已足足有一个半月未召他入见,亦未再去过宁妃宫中。宁妃久忍不住,这才叫他今日冒雪求见。
    文乙看了看他抱在怀中的食盒,道:“既是宁妃娘娘的心意,又怎好由小臣代为转呈。四殿下,外面风大,进殿来等着罢。”
    他跟着文乙步入殿中,颇守规矩地站在外殿角落处,腾出一只手,拾袖擦了擦后颈上的雪水。
    文乙却引臂向通往内殿的门处一指,道:“此处地龙烧得不甚热,四殿下不如往那边站一站,免受风寒。”
    他愣了一下,道:“父皇同大皇兄正在内殿中说话,我岂能目无规矩?”
    文乙垂着目光笑了笑,道:“四殿下,无碍的。小臣服侍陛下这么多年,岂会连这点事都无能分辨?”
    他虽有些迟疑,却仍按从文乙之言,移近内殿门外站着。
    内殿中的说话声极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一惊,转目看了一眼文乙。
    文乙却似不闻一般,垂头抱袖立在另一头。
    他欲退去,可内殿中的话音却将他的双脚牢牢地钉在了殿砖上,叫他挪动不了一寸。
    紧随在一声清脆狠亮的掌掴声之后,传出皇帝的厉声斥骂:
    “混账东西!你就这么想要你四弟的命?!”
    “父皇何以如此冤枉儿臣?儿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等事!”
    “朕还未昏老到信了你这逆子的狡辩。眼下该查实的皆已查实了,该杀的也都杀干净了。倘是再有下一回,朕先拿了你的命!”
    “父皇未免过于宠爱四弟。如今为了四弟,竟如此心疑儿臣?!”
    皇帝沉默少许。而他大皇兄的声音又响起:
    “父皇纵要儿臣的命,儿臣亦不认此罪!四弟从小长到大,身上哪点像父皇?!亦不能怪内宮有人传他非父皇亲生……!”
    不等里面皇帝发怒,在外面站着的他已是一腔怒血涌至头顶,险些将怀中食盒砸在地上。
    怒极失智,他咬着牙步上前一步,欲直接闯入内殿。
    可他的肩膀却被人有力地握定,叫他无法再进半步。
    “四殿下。”文乙的声音自他身后低低地传来,“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
    ……
    文乙一路行至昌庆宫外,远远地,便看见了卓少炎。
    她正独自一人坐在殿阶上,饶有兴致地望向殿外西北角。那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两只赤顶乌尾的鹤,一雌一雄,眼下正旁若无人地在雪地中展翅啄闹。
    文乙隔着一段距离,将她仔细地打量半晌,才继续向她走近。
    待到离她十余步处,卓少炎才注意到他的到来。她转向他的目光变得冷且静,审慎而防御。她虽一动未动,然周身气质却于一霎之间形若锋利兵刃。
    “英王殿下。”文乙站定,向她行礼,“小臣姓文名乙,从前侍奉先帝,如今侍奉陛下。小臣奉王爷之命,来问问殿下晚膳想吃些什么菜。”
    卓少炎目中的冷意被无声地消去。她站起身,虽没笑,但神色已变得柔和许多:“原来是文总管。我尝听炳靖提起总管过去在宫中对他的诸多照拂。”
    “不敢。”文乙微微笑着,“殿下这几日在宫中若有事,可直接派人来找小臣。王爷如此心爱殿下,小臣必要保证殿下在宫中一切顺心。”
    卓少炎此时方露出笑意。她的脸颊泛起些许微红,道:“炳靖疼我,倒叫文总管见笑了。”
    文乙看着她:“想必英王殿下亦颇心疼王爷,才叫王爷如此放心不下。”
    卓少炎虽有些赧然,却抿唇一笑,大方道:“我的确心爱炳靖,不弱他对我情意一分。”
    文乙笑了一笑。他那笑中含着些许惋怜之意。然后他又步近她些许,道:“英王殿下赤心坦荡,王爷能得殿下倾心相许,是王爷的福气。然而小臣不知,殿下是否会一直像此刻这般心爱王爷?”
    卓少炎闻言,脸上的笑淡了些:“总管何意?不妨直言。”
    文乙缓缓道:“倘若小臣说:自建初十五年至今,大晋先帝、昌王、易王之死,皆是王爷所为;大晋朝中文臣武将,凡是不尊、不服王爷之辈,莫论忠佞,盖难活命;当年云麟军北伐,大晋四座重城兵败陷落,连累五万晋俘为平军残杀,此事亦是王爷蓄意所致……殿下会作何感想?”
    “倘若王爷是这样一个男人,殿下仍然会像此刻这般心爱他么?”
    ……
    “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评价一般,你仍然要为了她,去与成王做这样一笔交易?!连正旦朝会都不顾,立刻就要南回晋煕郡?!四弟,你糊涂了!”
    永仁元年末,昌庆宫外风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试图劝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仓促之间,她连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文乙捧着衣物紧跟出来,替她罩上,然后默声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
    戚炳靖闻声回首,于风雪之中对上她的急切的眼神。
    她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贪如狼,无情,背义,这样一个女人,你连面都未见过,竟然为之所动?”
    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扑面而来的寒风骤雪模糊了容色。
    透过层层雪雾,文乙听见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这样一个女人,正该配我。”紧接着,他又道了句:“正如我在皇姊眼里,亦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东西。不是么?”
    戚炳瑜怔住,嘴唇颤了颤,脸色亦怒亦悔,却终未说出话来。
    漫天雪片很快便将戚炳靖大步离去的身影遮盖得严严实实,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这风雪之中的话音,足够坚定,足够无畏。
    一如他对想要拥有她的决意。
    ……
    直到晚膳时分,戚炳靖才回到昌庆宫。
    他的手中拎着一个精巧的小竹筐,里面装着一只以冰雕刻成的、栩栩如生的小兔。他走近卓少炎身前,像是献宝一般地将那只小冰兔递到她面前,微微笑道:“早前弄坏了你送我的雪球,便拿这个来赔,如何?”
    然而他的这一举动并未讨到她的欢心。
    卓少炎轻轻看了一眼那小兔,又抬眼看向他。
    一触上她的目光,戚炳靖不禁皱了皱眉。他将竹筐随手搁在案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问说:“少炎。出了何事?”
    她脸上的皮肤冰冰凉凉,一如她的声音:“昨夜在长宁大长公主府上,我偶见周将军自公主久处之画室中出来,脸色甚是难看,更似流过泪。”
    戚炳靖的脸色暗下去一层。
    她素来不是个喜欢打听旁人私事的性子,此时提起这个,必有其因。
    她继续道:“似周将军这般硬骨铮铮的男儿,何事会令他如此无力,如此伤心?我一时之间,只能想到当初为了李惟巽而不惜下跪求我的江豫燃。
    “但周将军毕竟不是江豫燃,长宁大长公主更不是李惟巽。又有何故能致周将军如此?”
    卓少炎并未指望他回答。她看着他,唤他道:“炳靖。”
    戚炳靖沉沉应道:“嗯。”
    她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他抬眼,盯住她。
    她道:“我不在乎你杀过多少人。论手上沾过的血,我又能少到哪里去?我在乎的是你为何要杀人。是为安家国之宁,还是为足一己之欲?”
    他不语,只一径盯着她的眼,似乎想要从她的眼中窥见她的一颗心。
    她因他长久的沉默而轻轻笑了,虽然那笑中并没有丝毫的笑意。她道:“当初你同我陈兵大平京畿,我曾问过你:皇城中的那一个帝位,为无数人所觊觎;为无数人所觊觎之物,你为何不图?当时你说,待此事平,你讲给我听。然而现在,我已不需你讲给我听了。”
    她站起身,直视他暗黑无光的双眼,声音愈发冷下去:“你从来不是不图这江山。只不过你图的,不是这姓戚的江山。你杀过的人、手上沾过的血,皆是为了你自己的欲念。我说的,对不对?”
    话至最后,她的声音在无法克制地轻轻颤抖。
    这颤抖之中,蕴含着无穷无边的不信,失望,愤怒,痛心。
    她曾经以为,他与她是同一类人。他是如此懂她,她怀抱着什么样的心念与志向,她拼尽所有是为了什么,他统统懂得。他用这一份懂得,让她心甘情愿地将一颗心交到了他的手上。
    可她今时方知,他与她,从来不是同一类人。他双眼所望的方向,从来都与她不同。
    他对她的那一份懂得,是仰望,亦是悲悯。
    显得多么讽刺,又显得多么残忍。
    戚炳靖无声地看着她。
    有寒风忽自平地起,有暴雪忽自天上降。
    不过前后一刹那。
    她的容颜已被兜入这寒风暴雪之中。
    她离他慢慢远去,她回到了那座遥可不触的城墙上,于这风雪之中,他看不清她是什么模样。
    他耗尽心血焐热的、小心捧握在手中的、百般呵护着的这颗心,在他眼前渐渐冷却,重新被她埋入冰雪之中。
    他的面庞亦被这风雪覆上了一层重重寒霜。
    从始至终,他未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漠然一笑,问说:“少炎。你还疼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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