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接连二十日,都不闻金峡关内大平守军有何异动。
卓少炎所行一如前言,于营中按兵不动,每日早起练兵、督众卒修造攻城器械、闲时绘制大平疆塞舆图、按时吃饭、按时就寝,过着极为规律而又波澜不惊的日子,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欲率军出战攻关的企图。
而自那一日后,戚炳靖亦未再追问她所持何计,任她筹策在心,不预不涉。
又十余日,如何攻略金峡关一事尚未明了,北面的大晋朝中却先传来了一道令人作难的消息——
早先,因谢淖不经请旨便自作主张地率麾下人马并师云麟军、聚兵南下,鄂王震怒之中令封地诸郡断其大军辎补,又递表朝中,请发兵讨逆。晋帝允其所请,令兵部即刻择将调兵。兵部奉旨,拜曾于大晋西境镇戍多年、为人沉勇忠正的陈无宇为将,发距离谢淖南境大军最近的永嘉、定阳二郡守军,南下追讨逆军。
至是,陈无宇麾下前锋已经踏入大平疆域,途过留有云麟军守兵的十四州而不掠,一路循谢淖大军之踪迹,径逼金峡关而来。
……
周怿接闻此报后,极少见地皱了皱眉头。
之前做戏为做全套,戚炳靖一令之下自断大军辎补,这些时日来军中积储已渐难支撑大军日常开销,只能仰靠云麟军自十四州转运军前的辎重物需。本冀望于攻克金峡关后因粮于敌,但未料到二军旷日久持,竟不知何时才会一战。而大晋追军在后,不破金峡关则无以为恃,饶是戚炳靖兵智骄人,要想对付好眼下这局面,恐也不是容易之事。
于是他找到戚炳靖,将陈无宇进军之消息详细作禀,随后提出心中顾虑:“南有金峡关坚城为障,北有陈无宇追军进阻,王爷持军不动已有月余,若再拖下去,诸事恐难收拾。”
这时已近傍晚,营中埋锅造饭的香味四处飘散。
戚炳靖不急不躁地走在回中军的路上,对周怿的顾虑充耳不闻。
周怿知他每日此时皆要回帐中与卓少炎一道用膳,眼下心思固不在此处,但逢事定做万全之策的性格促使他再度开口:“王爷究竟是何打算?望请明示。”
“她既有破关之计,你又何须担忧?”戚炳靖回他道。
周怿不屈不挠道:“王爷可知是何计?”
“我又何须知道?”
“是王爷无意问,还是她不肯说?”
戚炳靖停下脚步,瞥了一眼周怿。
周怿固然看得懂那眼神,忍了忍,却还是没忍住,道:“王爷不问,她亦不说。末将斗胆而问:王爷与她结为夫妻,却连她心中想些什么都不知晓,这又哪里像是夜夜共枕之夫妻?”
这话堪称放肆。
然戚炳靖却未动怒,目色平静道:“举大事者,又岂能度之以常理。我心中想的是什么,又何曾让她知晓过?周怿,你当比谁都清楚。”
闻此,周怿一瞬冷静,默声不再言。
“与我结为夫妻,同我夜夜共枕,是因她目下对我有所图取。”戚炳靖继续道:“若要交心,必得待她以真情付我之日。”
周怿喟道:“却不知王爷等那一日,还要等多久。”
……
营中另一头,江豫燃足下生尘,直入中军大帐。
“卓帅,外放至金峡关城外的远探斥候回来了。”他脸上有隐约的喜色。
卓少炎闻言起身,“城头有异变?”
江豫燃重重地点头,“今晨时分,关城内外的‘沈’字帅旗皆被撤了,至斥候回报时,尚未有新旗挂上去。”
“大平朝中的动作倒是快。”卓少炎面无喜怒,“檄书都准备妥当了么?”
“皆按卓帅早前吩咐的,备了足足三千份。”
“传令各部:明晨依令进至金峡关外,列阵,招降。”
“晋军那边要如何?”
卓少炎想了想,回道:“此事晋军去了,反会掣肘。”
江豫燃领命告退,走至帐边,揭帘看见不远处正在埋锅生火的晋卒,想了想,又返回帐中,说道:“谢淖大军被大晋鄂王断了辎补,眼下晋卒所食皆是云麟军自十四州转运来的军粮。”
“心疼了?”卓少炎瞟他一眼。
“心疼倒不至于。谢淖既愿出兵相助,吃我们几口军粮又何妨。只不过……”他有些欲言又止。
“直言无妨。”
江豫燃便道:“卓帅与他结为夫妻,是图他出兵相助。但他心中图的究竟是什么,卓帅可曾知晓?卓帅当真信他别无它念?”
卓少炎一时无言,似在沉思。
江豫燃又说道:“晋将陈无宇追兵在后,卓帅岂知谢淖不会阵前倒戈?倘若他存了异心,卓帅又何以成大计?”
卓少炎仍然未说话,心头却忽而浮现出深印于她记忆中的、那一簇隐忍而炽烈的眼底深焰。
“他对我有所图之物,在未得到前,断不可能会率军倒戈。”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回应道。
“何物?”江豫燃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一模一样的话,却未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而这一次,卓少炎终于未再回避,直答他所问:“他要的是,我的心。”
……
戚炳靖回到中军时,恰逢江豫燃从内走出。
江豫燃向他行礼,目光却有别于平常,在他身上逡视了数圈后仍然不肯收回去。
“有事?”戚炳靖觉察到他之异状,近前询问。
江豫燃无意掩饰心中震动,直通通地开口:“今日方知谢将军野心之大。”
“野心?”
江豫燃点点头,并无意多解释一字,既已当面感叹过,便又行一礼,随即抬脚离去了。
……
入得帐中,戚炳靖开口便问卓少炎:“江豫燃今日为何如此古怪?”
“许是得闻金峡关之变,心绪一时难控。”她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此言果然令他的关注点得以转移。
“金峡关之变?”戚炳靖听到这几字,连解甲的动作都顿了顿。
卓少炎点了点头,“方才得报,关城内外的‘沈’字帅旗已被撤了。”
“大平又换将了?”他皱眉道。
“不止换将这般简单。”
“哦?”
她目中杳杳,吐字清晰:“沈毓章通敌、徇私,想必此时正被大平兵部派来的军法官押询中。”
“通敌、徇私?”
“两军相持,沈毓章却递函于我,函书中称‘故日旧情’、‘愿聊叙往怀’等诸语。在与我关外相晤之后,更是持军不动,时过月余都不出战。铁证如是,依大平军法,他是罪责难逃。”
戚炳靖定定地看着她,问说:“不过是帅旗撤换,你又如何能推断如是?”
“并非推断。”她面无波澜地开口。少许停顿后,她继续道:“沈毓章这两项罪名——正是我为他构陷的。”
他闻之,目中略震。
她则哂笑了笑,“沈毓章之所以持军不动,无非是因知你被鄂王断了辎补、你我人马必定难以久持相抗,计在长耗而迫使你我退军。这点计策,还是当年同我一道在讲武堂内学的。”
他却问:“你又是如何让大平朝中得知沈毓章书函之内容的?”
卓少炎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我身边至亲至近之人中,有大平兵部所安插的眼线。”
戚炳靖万没料到会听到这般答案,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此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晋历永仁二年正月,卓少疆奉诏回朝,坐里通敌军之罪而被下狱——便是在那时得知的。”
她淡淡地说着,脸色平静如常,仿佛谈论的并不是她所亲历的事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