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声音严厉而不容置疑。城定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儿臣给父皇请安。”
话音隐隐伴着回声,在城定心中激起了些许不安。
“有些事,朕只问你一遍,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朕从来都信你,这最后一次,朕也只想听你说真话。”
城定后背一凉,悄悄抬眼,却见皇上紧盯着凌丞相。而凌丞相则低垂双目,淡淡道:
“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城定暗自松了口气,低头只盯进眼前的金砖缝里去。
“皇后是怎么死的?”
城定心猛地一跳。
“服毒自尽。”
“她是自愿赴死吗?”
“不是,为薛义川所逼。”
皇上顿了顿,又问道:
“薛义川受谁指使?”
“臣。”
城定有些惊愕地看向凌丞相,突然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这些曾经他以为足以压垮凌丞相的真相,此刻就被凌丞相如此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如同说一件寻常小事那样简单。
“广陵城里到底有没有你说的也氏余孽?”
“没有。”
“那你在广陵城里大动干戈搜捕的是谁?”
“定王殿下。”
“你为什么要抓他?”
凌丞相倏地沉默,皇上默默看了他一会,没有追问,换了问题。
“你的作为,贵妃知道吗?”
“知道。”
“城宥知道吗?”
“……知道。”
“城宥帮你做这些事?”
“宥王殿下与臣政见迥异,势同水火,乃至远走燕郡。宥王殿下没有帮过臣。”
皇上沉默了一会,又问道:
“凌腾案,冒捐的事是有的?”
“有。”
“凌莽案,南讴围兵真有三万人之众?”
“有。”
又是一阵死寂。
“你入朝二十二年,朕可曾亏待过你?”
“皇上待臣,恩重丘山,视同手足。”
“朕可曾诘难过你?”
“从来温语宽言,语重心长。”
“朕可曾猜疑过你?”
“从来开诚布公,推心置腹。”
“那你为什么瞒朕?”
凌丞相沉默良久,“臣为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
皇上自座位上下来,缓缓走近凌丞相。
“江山社稷如何就容不下皇后和定王?”
见凌丞相沉默不语,皇上又道:“你就这么……”
“皇上知臣为何一定要置也氏于死地,皇上知臣为江山社稷!”
凌丞相猛一抬头,倔强地盯住皇上。
君臣二人对视良久,到底是皇上开了口:
“朕知道,所以朕送你去查也氏谋反的案子。”
“那皇上为何不肯废后?”
“为什么?”皇上俯**平视着凌丞相,将一卷圣旨扔到了他脚下,“你不就要这个?”
“朕一直都知道你的想法,但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拿出决心,朕也可以。对,你说的很对,若不将皇后定王废为庶人,一朝朕有不测,定王即位,也氏平反,变法种种悉数将付之东流。可是,”
皇上喉咙动了动,竭力忍下了自己的情绪。
“可那是朕的发妻和亲生儿子啊,牙牙学语的孩子,朕只亲手抱过几回,朕如何就能不假思索地赶出门?甚至举起屠刀?”
凌丞相静静听完,缓缓拾起圣旨,一字一字读完,深深叩拜下去。
“臣,枉负了皇上信任。请皇上赐罪。”
皇上静静看着凌丞相微微颤动的肩膀,双眸渐渐失神,“朕坐上这个位置时候,父母兄弟都没有了。待你坐上这个位置,发妻长子都没有了,二十二年,朕一直把你当作家人一样,深信不疑,深、信、不、疑。甚至信了你会放过他们!”
“小公主夭折时候,朕在想,朕是否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不配得到上天一点点宽恕和怜悯。如今看来,是朕对你的深信不疑,反而让朕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朕所有自以为的将功补过,原来不过是一层一层加深自己的罪孽而已。”
皇上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中再没有了愤怒,只剩了无穷尽的哀痛和悲伤。
“从明天起,城定便是太子。”
“他有罪无罪,都由你定。”
城定正听得入神,乍听皇上叫自己的名字,急忙叩拜,想开口说句什么,一张嘴,却觉得胸中有一团东西直涌上喉咙,堵得鼻腔都酸疼,叫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皇上!皇上!”
一个小太监突然急冲冲闯进来,不管不顾,直冲到皇上眼前,一头跪倒在地。城定一颗心正悬着,被这阵势吓得不轻,忍不住责怪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太监,却听小太监哭禀道:
“皇上,贵妃娘娘薨了!”
城定脑中一下空白,足有片刻才回过神来,见皇上和凌丞相都呆立原地,刹那间竟有种时间静止的错觉。良久,见皇上不出声,只得鼓起勇气问道:
“娘娘……怎么……突然……”
“娘娘突发心疾,未及太医赶到,就……就不行了……”
城定偷偷看向皇上,见皇上仍站定原地未动,只得收回目光。重新低头时,却好像看到有晶莹的水珠滴落至皇上脚下,一滴,两滴,三滴,逐渐汇聚到一起……
城定一步一步穿过过道,转过拐角,见凌丞相端坐监舍,虽换上了囚衣,却干净整洁,花白的头发也同往日一般梳得整整齐齐。城定正愣怔着,猛然见凌丞相目不转睛地顶着自己,竟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凌丞相嘴角浮上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你怕我?”
城定定了定心神,对着凌丞相拜了一拜,“城定从前对丞相多有误解,年幼无知,多次冒犯,二位公子又的确为我所杀,城定深感愧疚,因此特地来向丞相赔罪。”
凌丞相脸上无任何表情,只淡漠道:“不必。你母亲亦因我而死,我从未对你感到愧疚,你亦不必。”
顿了顿又道,“殿下其实是来送我上路的吧。”
城定沉默半晌,“若不报仇,城定九泉之下无颜拜见母亲。因此,请丞相莫要怪罪我。”
凌丞相只笑一笑,“有血性,才够做城国的太子。我没什么可怪你的,我眼中的你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只希望我死之后,宿怨两清。”
城定看着凌丞相,几度欲言又止,终究开了口:
“凌丞相,我想听您亲口说,也国丈、也国舅,还有我母亲也皇后,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凌丞相不假思索道:“国丈是我老师,多谋善断、仁心仁闻,国舅高风清节、赤胆忠心,也皇后温良娴舒、蕙质兰心,他们都是善人,是极好的人。”
城定看着凌丞相的双眸中微微现出惊讶,“既然,他们都是极好的人,为何一定要谋反呢?”
凌丞相笑了,似乎是笑城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说他们谋反,自然就谋反了。”
“您为何要这般折辱他们?”
“因为他们有错。”
“错?”城定语气中带了讥讽,“他们有什么过错,难道错在是好人吗?”
“对,他们错在是好人!”凌丞相猛地收了笑容,刹那之间又变成了浑身带刺的雷霆丞相。
“因为是好人,所以无法杀尽恶人,所以纵容恶人,成了比恶人还恶的好人!”
城定被凌丞相突如其来的怒气震住,他有些生气,却不知从何反驳,干脆别了头看向远处。凌丞相见他这般,面容渐渐松懈下来,缓缓道:
“好人救不了天下苍生。但你现在无法认同我,未必是一件坏事。”
城定冷冷道:“也就是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照样会杀了他们是吗?”
凌丞相的回答干脆利落:“再给我十次机会,我也一样做,乃至更甚。”
城定再也忍不住自己胸中的怒火,厉声道:“冤杀好人,最后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留得恶名远扬,值吗?”
听城定激动起来,凌丞相没有再接他的话语,只顿了一顿,叹一口气,“你以为我没有像你们这般大过。谁不愿做勤国公那样的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何况我也曾有机会。可见不到光的地方,也总有些事要有人去做。我也曾是你,你也会是我。不信的话,再过二十年,不妨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你这般聪颖,或许用不了二十年,就能体会到我说这番话的意义了。”
城定张口就要反驳,话到嘴边,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凌丞相似看穿他一般笑了笑。
城定稳了稳心神,握紧拳头,问道:“你明明知道连致在查你的事情,我以为你会抢在我之前动手杀了我和连致,你也明明有机会,为什么放过我?”
凌丞相看定他,缓缓开口道:“因为凌某后来发现,殿下其实正是我要找的人。昔日我调凌莽旧部往燕郡,满朝文武皆反对,唯有殿下肯放下成见,与我站在一边。那时我便放下了旧怨。其实凌某没有殿下想得那么复杂,庙堂之争也好,储位之争也罢,不过为了守住一些东西罢了,宥王殿下也好,殿下您也好,能守住,都是一样的。”
“至于过去的事情,凡因皆有果,造业必有报,我杀不杀你,迟早会有这一天,倒不如留一个希望,把我一直守着的东西延续下去。”
城定怔了一怔,见凌丞相目光里隐隐有希冀,竟不自觉避开了,良久才道:“只要是对的,我会尽我所能。”
见城定犹豫,凌丞相肃了神色,“既然今日敞开心扉,凌某不妨也跟殿下说一句心里话。”
“请讲。”
“希望殿下走出这里之后,也能如凌某当初一般慨然无畏。”
说罢缓缓闭上了眼睛,“殿下若是送我上路,就请莫要耽搁了,凌某已然厌倦了。”
城定看了看凌丞相,“丞相可有什么未了之事?”
经城定一提醒,凌丞相似想起了什么,“的确有一桩事。”
“请讲。”
“若初心地善良,身家清白,她虽姓凌,却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父母为救你母子而死,她同你一样,是可怜孩子,你若要清算,莫累及她。”
城定听凌丞相提及若初,不自然往过道尽头看去。凌丞相抬眼一看,果真是若初一身素衣,端着一壶鸩酒徐徐走来。
“父亲。”
“若初,来送父亲上路。”
凌丞相目光动了动,利落地接过鸩酒,背转了身去,语气有些生硬:
“知道了,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说罢拔出酒瓶塞子,却又叹口气,“往后少不得因我受些闲气,自己多珍重着。”
若初原本要走,听凌丞相这么说,强忍许久的眼泪一下决堤而出。
凌丞相没有看到若初的眼泪,只自嘲般嘴角弯了一弯,不再说话,仰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若初随即一头叩地,双肩剧烈起伏着,良久,泣不成声道:“养育栽培之恩……终身难忘,不共戴天之仇……亦……至死铭记,若初……拜别父亲……”
李贵妃去后第三日,凌平识畏罪自尽于狱中,凌夫人听闻消息亦自尽于府中。凌平识下狱三日,太极宫门口堆积了几百份参折,从前畏惧凌氏权威,无人敢称凌氏不是,如今大厦既倾,平日目中无人,临了不免人人都去踩一脚。从前遭凌平识迫害压制的人纷纷上书求平反昭雪,经查,先后蒙冤遭凌氏诛杀流放者竟多达七千余人。有好事者为凌氏整理出了作乱犯上、独断专行、残害忠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徇私舞弊、横征暴敛、霸占民田十大罪状,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一夜之间,权倾朝野的凌氏家族灰飞烟灭,这个消息如一声惊雷,炸得宫墙内外沸沸扬扬。我很平静地听小宫人说完了凌氏的结局,其实我一点都不惊讶,只是不知道该做出何种表情。我早就想过,我等啊等,等啊等,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仇人死了,是不是应该站在太极宫前放声大笑,才算不辜负这十年的煎熬?可这一天真的到了,我试了试,发现我竟笑不出,甚至在张开嘴的那一瞬间还有些想哭。只是我想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而哭,仇人?太荒谬了吧。我绝不肯承认自己是为了这个理由而哭,宁愿就这么一直仰头看着天空,就这么倔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阵风贴着我的脸吹过,将我许久的努力付诸东流。我回头一看,是皇上推门走了出来。
自贵妃薨逝,皇上再未出过太极宫,除过吴贤公公,谁也不敢进去探望。我不知吴贤公公是否已告知皇上凌丞相自尽的消息,看着他走近,一时竟有些心虚。
好在皇上精神似乎不错,只淡淡道:“你陪朕出去走走吧。”
我怔了一怔,“那……奴婢去和吴贤公公说一声。”
皇上摆了摆手,“不用跟他说,就我们两个人。”
我说叫吴贤的时候是想着,我对长安城不熟,陪着皇上出去,万一走着走着找不回来了,那麻烦就大了。可我万万没想到,皇上虽久居深宫,对这长安城的一草一木却烂熟于心。哪条街上的青石板铺得平整,哪条巷子里专开医堂,哪家铺子的酒最香,他都能准确无误地指出来。皇上颇有兴致地四处逛了一圈,走过一道巷口,见里面人挤人,堵得水泄不通,似是叫卖什么东西,便吩咐我道:“上去看看,卖的什么。”
我得令赶忙挤进人群,还未开口,听到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卖声:“哎鲜肉粽鲜肉粽送了啊,奸臣伏法,举国欢庆,今年端午,我就请全长安百姓吃这‘凌平识’鲜肉粽!”
我滞住,任人群推着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回头望了一眼皇上。
皇上只示意我回来,像无事发生一般,照旧朝前走去。
逛到夜幕降临,皇上仍无半分回宫的意思,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卖粽子的那条巷子,找了一家酒楼,在三楼的窗边寻了个位置,要了饭菜,只叫我吃,自己一言不发,默然在窗前伫立。我知皇上有心事,不敢就座,只怯怯站在他身后,陪他看向窗外。皇上缓缓扫视一周,目光落在卖粽子那家铺子,半晌,对我道:
“这家店,前朝时是个宅子的前院,那宅子叫王府,王府对面往北七尺,曾经是谢府的花园,现在只剩了门坊。这条巷子,在二十多年前,住得都是王孙贵胄、重臣功勋,黄金铺地,白玉砌栏,被老百姓称作长安城的金腰带。这一条金腰带越拓越宽,越拓越长,将长安城,将整个城国,勒得喘不过气来,直勒到奄奄一息。谁都知道这金腰带必须取掉,可谁也不敢,谁也不愿。因为金腰带长了那么多年,早已生了根,若要动他,与改天换日无异。稍有不慎,落个粉骨碎身的下场算事小,若伤及基本,便是万人唾骂的千古罪人。自此没人再抱希望,可偏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了,不顾非议,横冲直闯,硬是以一己之力将这金腰带连根拔起,将这整个长安城犁了一遍,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我听得云里雾里,愣怔着听皇上讲完,见皇上眼睛亮亮的,似是蓄了泪水。皇上觉察到我的迷惑,将脸别过去,轻叹道:“你岁数小,自然不知这故事,可他们呢,不过二十多年,竟全忘了吗?”
二十二年前,长安城不攻自破,丞相率文武百官迎燕王入城。登基大典前夕,一个青年将领匆匆走进了太极宫。
“你叫什么名字?”
“回燕王殿下,卑职名叫凌平识。”
“凌平识,进长安时,我看你在城门那里足足站了一刻,你在想什么?”
“回殿下,卑职在想,长安城为什么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那,你想象中的长安城是什么样的?”
凌平识思忖片刻,“卑职说不上来。”
燕王神色间掠过一丝失望,正欲开口,却见凌平识猛然抬头,目光灼灼看向了自己。
“不过,如果殿下肯给卑职十年,卑职能把想象中的长安城变成现实,那时再指给殿下看。”
我放眼望去,夜幕中的长安城里万家灯火,炊烟袅袅,老人围檐下吃茶谈天,孩童在街巷间打闹,笙歌舞乐阵阵,小贩叫卖声络绎不绝,粽子店老板一掀锅盖,端起了一屉热气腾腾的大粽子。
“你如今看到的,就是他想象中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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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熬几个大夜可终于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