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初偷眼瞄着愁眉苦脸的缃绮,试探着问道。
我一听出去玩,悄悄竖起了耳朵。
缃绮闷闷道:“去哪儿玩,宫里就这么大,长安城也就这么大,有什么好玩的。”
转念一想,又道:“莳花馆?”
若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缃绮却一下来了精神,“对,就去莳花馆!那可是长安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世家公子都爱去,咱们也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若初一点她脑门,“我看你是真的失了智,再热闹那也是青楼,你怎么能去那儿。”
冷缃绮满脸不服道:“青楼怎么了,咱们进去吃饭喝酒,看看漂亮小姑娘跳舞而已,有什么不能去,是你想多了。”
“那也……”
“就问你去不去?”
“不去!”
“我自己去,我喜欢看跳舞。哎,冰儿,你去不去?”
我静静听着她们对话,冷不防被缃绮一问,“啊”了一声,一边看着若初,一边支支吾吾。我是想跳给她看,可我又想出去玩。缃绮见我拿不定主意,也不等了,直接跨出了门。
“哎,冷缃绮!”
若初见她真跑了,又急又气,到底放心不下,还是拉着我追了出去。
莳花馆就在西市口,正对着朱雀大街,离凌府很近。缃绮原想带着我们先上凌府换身男装,不想凌府门口停了好几架马车,像是有客人到访。我们从宫里溜出来,不便见客,便改道去了冷府。进了冷府,我终于知道了缃绮为什么总来找若初玩。冷府实在是太冷清了,冷将军驻扎在外,二公子在宫里值守,四公子驻守广陵,冷夫人天天出去打牌,就剩一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小五和几个丫头小厮,偌大的院子说话都有回音。缃绮翻出几件衣服给我们匆匆换上,刚要出门,我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了一下,一回头,小五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说道:“姐姐,早——点——回——来——”
我看他葡萄般的圆眼睛十分可爱,便解下昨天刚打的手串,蹲下逗他。小家伙一下被吸引,拽过手串,一边咯咯笑着,一边道:“谢谢姐姐。”
我摸摸他的头,随缃绮和若初出了冷府。
莳花馆是果然名不虚传,来来往往的恩客络绎不绝,但不同于其他秦楼楚馆,门口并无女子迎客送客,装饰也是白墙黑瓦,淡雅为主,远远看去,不像青楼,倒像个书院。缃绮又拿出了她那把折扇,随手晃了两下,一边驻足欣赏,一边对我和若初道:
“这地方真是看着就和别地儿不一样。听说这里面的姑娘自视甚高,个个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歌舞也是一绝,并且这里的厨子也是京城最好的。”
若初道:“既然你这么说,我看这地方客人很多,生意很好,咱们没有预约,人家愿意招待吗?”
“不愿意就报凌丞相的名号,你是凌丞相的公子,你需要预约吗?”
缃绮说着便大摇大摆晃进了莳花馆,若初拿她没办法,只得唤我一同跟了上去。果然一进门就有鸨母迎了上来,那鸨母也不似别的地方穿红戴绿,流于俗气,倒像一位大户人家的夫人似的,气质典雅端庄,只莞尔一笑,行礼道:“三位小公子,可有……”
不及她说完,缃绮便打断了她,手指二楼右手边的包厢,对若初道:“凌公子,我们就坐那了。”
鸨母迅速打量了若初几眼,跟上来问道:“原来是凌公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只是凌府的两位公子都是熟客了,这位小公子却面生的很,敢问……是凌府的远亲吗?”
缃绮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停下脚步,拿出一块金字腰牌,往鸨母面前一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鸨母看定了腰牌上的字,脸色微微一变,换了谄媚的笑脸道:“小妇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几位楼上请。”
等落了座,缃绮把腰牌往桌上一扔,若初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惊道:“城宥的腰牌怎么在你这里?!”
我闻声凑了过去,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字,我猜那大概就是“宥”字了,果然跟城宥写给我的一点都不一样。
缃绮满不在乎道:“上上上次跟他一起喝酒,他落了腰牌,给我捡到了。本来想进宫带给他,一直遇不到,就替他带着了,哪想今天用到了。”
若初无奈,将腰牌递给我,正色道:“我可不能让这腰牌留在你这儿了。我算看出来了,当着我的面都一个接一个地给父亲和城宥扣黑锅,我不在的时候,八成都哪吒闹海了。”
“行,听太子妃的。”缃绮说着,起身去够花名册,无意中看到我正捧着那块腰牌看,皱了皱眉道:“一块烂牌子,你看那么入神干嘛,你对他有意思啊?”
我慌忙抬头,眼中因为被说中心事而浮起的慌乱和羞涩正正好好全被缃绮捕捉到。她了然一笑,看向了若初,若初只当全然不知,低头自顾看名册。缃绮往我身旁凑了凑,贴着我的耳朵,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往我耳朵里吹气:“你可以啊,城定刚失势,你就给自己拣了一根高枝?”
我“蹭”一下红了脸,轻声争辩道:“我没有!”
缃绮没有接话,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轻拍手唤了乐伎出来。
我给人跳了那么多年舞,看别人给我跳舞还真是第一次。我终于知道了梁公子为什么会让我一边跳水袖舞一边背诗,这花样八成就是从莳花馆流传出去的。莳花馆的舞姬个个长相清丽,著颜色素雅的广袖汉服,轻轻一挥袖,便如轻云蔽月,再悠悠然唱两句诗,即便我听不懂,也顿觉生出万种风情。也许京城和广陵相隔太远,这风情流行到梁公子那里,便成了浓妆艳抹,珠玉琳琅,为了吸睛,水袖也越换越长,极尽浮夸之能事。即使外表一分书卷气不剩,唱诗这个潮流还是一定要追,可他选得偏偏是我这个大字不识的舞女,也不好好给我讲诗的意思,明明有时无比哀伤的诗,我愣靠自己的理解唱出了喜庆的味道,别提有多不伦不类。再看人家莳花馆的姑娘,个个笑容端庄和婉,充满欲拒还迎的含蓄,哪里是梁公子教导我的,笑得越妩媚越好,越勾人越好?我呆呆看了一会儿,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初见城宥时的样子,想想他是见过这种大场面的人,我为他献舞时,他一定觉得我是个乡巴佬吧。我这么想着,顿觉羞惭无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缃绮指着领头的舞姬道:“李贵妃当年广袖跳得极好,她又圣宠不衰,所以长安城里才流行跳广袖舞。”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大家心里贵妃娘娘的样子。可是联想到梁公子对我的培养,又感觉每个人心中的李贵妃都不一样,当然和真正的李贵妃也不一样。如今的贵妃满头珠翠,衣饰鲜亮,贵气逼人,哪里是这样温柔娴静,出尘脱俗的样子?在我看来,这些小姑娘模仿的不像是李贵妃,倒像是若初。
后面有几个小姑娘一直在抚琴伴奏,我虽不懂韵律,但也听得出弹得极好,几个人合奏,却流畅整齐,天衣无缝。若初听了一会儿,也叹道:“这琴音真是不俗。”
说罢想起了什么,又道:“前些日子,我听说皇上赏了定王一张梅花断纹琴,我想一饱耳福,听一下古琴的音韵,他倒大方,取来琴叫我随意赏玩。我说自己琴技不佳,只怕亵渎了这宝物,请他赐教,他居然推脱说不会。”
缃绮啜了一口清酒,眼睛不离几个乐伎,“他从前斫琴为生,说不会是蒙你的,不想弹给你听罢了。”
若初叹道:“我觉得你是对的,他是真的冷心冷情,面儿上看着又温和又好相与,心里是冷的,不愿意和人接近。我常去找他,他也对我很客气,但总感觉防着我,不知道什么人才能得到他的认可,真正走进他心里。”
缃绮微微皱了皱眉,“他就那样,谁也接近不了。你看他有朋友吗?”
若初转头问我:“冰儿,定王有什么朋友吗?”
我被问得一愣,想了想,如果缃绮和若初不算,那好像确实没有。可我印象中的哥哥,真的不是她们说得这样,而是一个极为温润、不会发脾气的人,也不是冷心肠,也不难相处,有什么事都肯让着我。或许她们全是因为不了解才这么说吧。
待乐伎奏完,若初上前细看那把琴,缃绮突然坐过来,斟满一杯清酒递给我,压低声音道:“一趟别白来,好好学着,救你哥就靠这个了。”见我不解,她又抓着我的手,握紧了那块腰牌,“谁能送你去御前,心里有点数。”
我怔了怔,她已然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全当做无事发生。
酒酣兴尽,眼看天色不早,缃绮站起来,一摸腰间,楞了一下,“完了,换了衣服,我忘了带钱。”
若初一听,赶忙也翻找了一下,有些慌乱道:“我平日里出门都是悬铃带钱,也确实忘了。”
缃绮看向了我,“你带了吗?”
我拿出身上带的所有财物给她,缃绮看了一眼道:“这才几个子儿,不够啊。”
我怯怯道:“不然,先欠着,回头叫他们上门来取?”
缃绮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太过严厉,让我不由有些害怕地低下了头。
“喝花酒欠的钱,怎么好让他们上门。”缃绮又看向若初,“哎,若初,咱们把冰儿留在这,你先回宫去,我回去拿钱,明天我把她送回去。”
我一惊,若初有些难为情地看看我,对缃绮道:“不好吧,不然还是我留下吧。”
“你留下她不也得陪着你,马上宫门下钥了,你晚上不回去,给李贵妃知道了不好。哎呀你就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准把她送回去啊。”
缃绮说着,一边把若初往外推,一边朝我使眼色。我一咬牙,攥紧了那块腰牌,附和道:“对,没事的。你先回去吧,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等她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包厢里,看着那块腰牌,给自己斟了一碗酒,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双手捧着慢慢喝起来。等了约一刻的功夫,隔壁有了一些动静。我探头出去,正好看到一个包头巾的人走进去,那人很警觉,立刻发现了我在看他,瞥了我一眼。
好可怕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一双凌厉的鹰眼,一眼便洞穿所有,虽然只是不经意瞥了我一眼,可只这一眼,我就被看得心底发毛,好像自己是一只无所遁形的猎物一般。我赶紧缩了回来,想喝口酒压压惊,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下打翻了酒碗。
我有些心烦意乱,起身走出包厢,伏在天井的栏杆上,往下看楼下的人流。不一会儿隐约约感觉有人在背后看着我,我回头,果然又是那个人,他离我不过几尺之遥,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撒腿就往楼下跑。鸨母想拦我,我顺手把城宥的腰牌一扔,丢下一句:“来宥王府拿钱”,便仓皇逃出了莳花馆。
跌跌撞撞沿着朱雀大街逃了好一段路,这个人一直跟着我,也不直接追上来,始终和我保持一段距离,让我无时不刻不感觉自己是老鹰爪下的一个小鸡雏,又绝望又无力挣扎。冷府只有缃绮和一个几岁的孩子,我怕引狼入室,不敢往那边走,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之前城宥和我说,他的府邸就在这条大街上,离丞相府不远,顿时感觉有了一线希望,拼了命地穿过人群往丞相府的方向跑,那怪人仍旧穷追不舍,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对石狮子,我想着这一定是城宥的府邸了,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门口两个侍卫拦住我,皱眉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宥王府?”
我赶忙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交给一边的侍卫,“请您把这个拿给宥王看。”
侍卫狐疑地看看我,接过纸,闪身进了门里。我往另一边的侍卫身边凑了凑,警惕地看着身后朱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奇怪的是,再不见了那个人的踪影,也许他惧怕宥王府的守卫,不敢再现身。可既然他惧怕,说明他一定是坏人。
城宥很快就出来,看到我,又惊又喜,刚要开口,我赶紧把他拉进了门,也不管许多,没头的鹅一般往里乱撞,一直跑到第三进院落,看四下无人,一头扎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城宥不知发生了什么,被我弄得手足无措,一边抱着我,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哄着我。
我哭得差不多了,这才感觉有些丢人,急忙又从他怀里挣出来,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
“刚刚有人一直跟着我,样子不像好人,我害怕极了,就跑到你这里来了。”
城宥恍然大悟,上前一步,又把我揽进了怀里,柔声道:“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一切有我呢。你一个人从宫里出来的?”
“我……我和缃绮一起。”我想了想,还是没把若初说出来,“她带着我上莳花馆玩儿,结果忘了带钱,就把我押在那儿了。”
“莳花馆?”城宥皱了皱眉,“她怎么能带你上那种地方。”
我想起他的腰牌,便扯了扯他的衣角,“对了,你的腰牌在缃绮那里,我刚刚出来得急,押给那里的鸨母了,你……要不回头遣个人去拿?”
城宥赶紧摸了摸自己腰间,发现腰牌果然是不见了,有些生气,却当着我不好发作,颇为无奈道:“这个冷缃绮。我有段时日没进宫了,也没发现腰牌掉了,她也不告诉我,指不定拿着在外头替我行了多少好事。”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际,太阳马上要没入地平线,忙道:“宫门要下钥了,我该回去了。”
城宥随我看了一眼天边,“今天怕是来不及送你回宫里了。”
我有些急道,“那……我怎么办?”
“要不……”他故作神秘道,“在我这儿凑合一晚?”
我一下红了脸,捶他道:“我才不要,我宁可出去睡朱雀大街。”
他见我这样说,急忙解释道:“不是你想得那样,我这王府这么大,你想睡哪里都可以,不是要和我睡一间屋子的。”
我听他这么说,总算放下心来。他倒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了,故意拖长声音道:
“不过,你怎么一下就想歪了,莫非……”
我赶紧伸手去堵他的嘴,却被他就势吻了一下手心。我脸上的绯红瞬间就烧到了指尖,被他瞧见,干脆把我揽进了怀里,轻轻啄了一下我的额头,在我耳边呢喃道:
“你有没有良心,这么长时间没见我,都不想我的吗?一直都是我去看你,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刚来就要走,也不和我多说几句话。”
我本来埋头在他怀里,目光瞥到了他手里那张纸,忍不住拽出来,嗔他道:“我想着的可不是‘郎’王殿下。”
他微怔,随即笑了,“可以啊,既然都知道了,那就收好了,以后可是要凭这个进宥王府大门的。”
我轻轻掐他一下,反被他抱得更紧。
我是想很有骨气地离他越远越好,可思来想去,一个人总是害怕,还是不能离他太远,便选了他卧房对面的一间屋子。只是我躺在床上,眼前总是浮现起思孝殿那紧闭的大门,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那双锐利的鹰眼。翻来覆去几回,我睡意全无,干脆披了衣裳到院里看星星。刚一坐下,就着星光一看,乐了,城宥就坐在对面抬头看着夜空。
我冲他一笑,“你也睡不着啊。”
“嗯。”他仍旧抬着头,只留给我一个下巴。
我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我啊,我在想一个仙女。”
又没个正形儿!
我白了他一眼,他这下倒肯看我了,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思孝殿混着那双鹰眼不由又在我脑海里轮番浮现。我抬起头,盯着满天星河,让自己放松一些,改口道,“我没有想什么,就是想出来看看星星。”
城宥环视一圈,道:“我刚刚想,这王府该整修了,应该再搭一个漂亮的台子,修一个藻井,这样等仙女过门,我就可以经常看仙女跳舞了。”
我轻声嘟囔道:“那你可得造的高一点,这样晚上还能和仙女一起看星星。”
他笑了,起身坐到我左侧,拥住我,柔声问:“你和缃绮今天上莳花馆都做什么了呀?”
我靠着他的肩膀,学着缃绮的口吻答道:“不过就是看看漂亮小姑娘唱歌跳舞而已。我听说莳花馆里的广袖舞是模仿贵妃娘娘的,这舞一流行就是十几年,贵妃娘娘果然风华绝代。”
“是的,母妃年轻时确实擅舞,父皇也一直喜欢舞乐,宫里的王美人、刘才人,都是舞姬出身。只是后来忙于朝政,再无暇欣赏。从前舞姬献艺,跳得好的,父皇都会给赏赐,而且,是想要什么就赏什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放慢了语速,定定地看着我。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便随口道:“你都说了,皇上再无暇欣赏,且不说我跳得不好,就算我侥幸跳好了,我也见不到皇上呀。”
城宥解释道:“西綦换了新首领,小年那天会来进京朝贺,宫里是要设宴迎接的。你若是愿意,到时候我可以安排你随凌府的舞乐一同献艺。”
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去,城宥却又看定我,眼睛亮亮的,眸中载着我的脸庞和几分期待。
“只是,这一切都做完,你……”
“会求什么赏赐?”
我突然明白了过来,有些慌乱地看着他。
城宥轻声道:“年一过,我的婚事该议了。原本今年就该提的,因为城定进宫耽搁了下来。”
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是若初吗?”
“多半是,但也可能不是。但也可能,和若初一起。王美人、刘才人都是舞姬出身,所以……”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可看向我的眼眸中明明又多了几分期待。
我心里一动,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见我一直低头不语,轻轻叹了口气,“也许你不愿意做一个侧妃。”
我微笑着,泪水却顺着右边脸淌下来,刚好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能在你身边,就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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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踹翻了自己喂自己的这碗狗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