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便有传言说,皇上已属意定王做太子,希望将凌小姐许给定王作王妃。更有甚者言之凿凿称,等定王从江南回来,皇上就为他们完婚,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我听在心里,想着这对于定王殿下来说,也是双喜临门的好事。眼看他的努力一点点得到回报,我是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天气越来越冷,定王回来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一个薄雾蒙蒙的早上,我给若初梳洗完毕,见她随手翻开一本书,想起我心中的疑问,便道:“若初,曾经有人教过我一首诗,但我又不识字,记性又差,几乎全忘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是什么?”
若初欣然应道:“好啊,你可记得一句半句?”
我仰头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将那一大块硬吞下的干烙拼凑起来。
“花……子……龙……五,我……心……月……西。”
若初等了一会儿,见我看她,愣道:“没了?”
我老老实实摇头,“没了,我就记得这么多。”
若初虽有些懵,但还是歪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应该是这个没错了。”
这回轮到我发愣了,“没了?”
若初又想了想,“是……没了。”
难道我听漏了什么?这一首诗背完,哪里有“宥”字?
我又求若初将最后一句背了一遍,屏住呼吸,静静听“西”前面那个字。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郎?”我喃喃重复了一遍。
“是啊。”
我又随口问道:“哪个郎?
若初却一下被我问得红了脸,啐我一口道:“还有哪个,我不理你了。”说完便做合上书做自己的事去了,留我原地兀自发愣。
正想着,冷缃绮突然抱着一个匣子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未等若初招呼,自己抱了小案,跪坐在地上,一边取匣中的东西,一边急道:“我昨夜反反复复做了很多梦,总感觉心里不踏实,今天一早便想着来你这里卜一卦看看。”
若初听了,忙坐到她身旁,关切道:“是定王的事么?前几日不是听皇上身边的人说,一切顺利,只等回朝复命,难道突然生了变故?”
我一听有变故,也赶紧围坐过去,只见缃绮取出几片龟甲,刻了几个字,又拿出一个小炉子,用火折子点燃,又将龟甲放入,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我和若初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双手合十跟着祈祷。
龟甲“噼啪”烧了一会儿,等到火完全熄灭,缃绮从烟灰之中取出,凝神看了一会,脸色越来越凝重。我和若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两颗心悬在半空,唯恐她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来。缃绮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眉头越蹙越紧,掷下龟甲,有些烦躁地起身道:“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
我弱弱地问了一句:“是……不太好吗?”
“大凶之兆。”
“啊?!”
我和若初惊得脸色煞白,“怎么会……不是一切顺利吗?怎么会是大凶之兆?”
“今天应该就会有消息了,”冷缃绮定了定神,又道,“繁漪宫,我们快去繁漪宫问问。”
说罢便朝门外冲了出去。我和若初一路紧追着她,跑到繁漪宫正殿外,差点跟从正门冲进来的人撞个满怀。我见那人头缠白布,正要发问,却听若初惊道:“凌珏?你……你为何这副装扮?家里怎么了?”
那叫凌珏的家丁见是若初,登时跪下泣道:“小姐……大……大爷殁了……”
若初惊得后退了两步,我连忙搀住她,心中也如有惊雷炸裂一般,久久难以置信。凌大爷?凌腾?就是那日在繁漪宫对着城宥都那般嚣张跋扈的凌腾?那样一个人,怎会一下就死了?
贵妃娘娘也早已问询赶出来,指着凌珏道:“你站起来说话,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一下殁了?”
“回娘娘……是……是定王,是定王杀了大爷……”
凌珏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明显看着缃绮一下颓了下去,眼神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什么。她那般强势的一个人,此刻也噤了声,我不由也跟着有了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三日后,定王被带回京受审,无论皇上怎么问,只说是因为口角误杀了凌腾。皇上无奈,只得先将定王幽禁至昭阳殿。凌腾后事未完,凌相的手下们便开始疯狂上疏攻击定王。皇上令定王亲自给丞相奉茶赔罪以平众怒,丞相倒表现地十分大度,只说既是误杀,也没有什么可怪罪定王的,犬子无福,就当这件事情过去了。皇上心中更觉愧疚,对凌氏一族大加封赏,凌莽连升三级,领宣威将军。过后又夜召凌相亲自安抚,原本以为一切就此尘埃落定,哪想与凌相一番彻夜长谈之后,皇上突然下旨革去定王王爵,圈禁于昭阳殿后的思孝殿,非诏再不得出,也再不听定王申辩。
变故来得如此之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可怜定王前夕还是所有人心中风头无两的储君人选,今日就沦为阶下囚,让人不由感慨圣心难测、命运多舛。
有人欢喜,更有人忧愁,存玥宫的匾额都似乎蒙上了一层灰。凌腾暴死,定王落难,可此时最心灰意冷的竟不是若初,而是缃绮。
缃绮是真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若初怕她想不开,不许她回冷府,就让她在存玥宫里待着。缃绮也不怎么搭理我们,每日摆弄着匣子里的龟甲铜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初看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她的性子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做什么事,只能成,不能败,只能越战越勇,不能越挫越勇。我想,定王这回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缃绮听到若初的话,扔下手里的东西,烦闷道:“还有什么吉少,已经削爵圈禁,丞相只需再得一个机会,就可废为庶人乃至赐死了!可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菩萨下凡,否则只能任人宰割。明明他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忍!忍就是了!凌腾是口无遮拦,屡屡冒犯,可既然几个月都忍过来了,怎么到这节骨眼上就忍不住了呢!回京之后,他有的是办法治凌腾的不敬之罪,何苦毁了苦心建起的这点基础呢!他杀的是凌相的儿子,犯的是皇上的大忌,这做得是什么事!凌相是最了解皇上的,只消这一点,纵然浑身闪着金光,以后也难再翻身,真是——”
缃绮说到这里,狠狠踹翻了手边的火炉,“真是气死我了!”
若初轻声道:“定王决不是鲁莽之人,他不会不懂得其中的利害。或许真的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了吧。”
冷缃绮仍是难以消气,“他这一辈子走投无路的时候多了去了,他若就这点气量,活着也是给别人堵心,不如这辈子到这里也就算了!”
我静静听完缃绮这句话,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灰雾蒙蒙的天,我久等哥哥不至,偷偷贴着门缝听,当时的也皇后似乎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这一辈子注定就是这样一个命数,就算你怨我,我也还是这些话。你若不能起誓报仇,迟早是为人鱼肉的命,倒不如现在就自裁,省得日后为人羞辱,那时就算来见我,我也只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
我突然心里堵得很难受,也没有和若初说一声,自己悄悄退出了存玥宫,凭着记忆一路走到了思孝殿。
思孝殿离长堇宫不远,我曾走到那附近一回,比起刚进宫时城宥带我去过的地方好不了多少,且位置偏僻,总阴森森的,叫人心里害怕。此时我只稍微走近一些,便看到宫门两侧站了许多侍卫,长矛闪着寒光,叫人心里不禁一颤。
我停住脚步,远远望着那斑驳的宫门,一颗心就像塞满了棉花,又被浸入水中,一直一直往下坠。我既难过他的遭遇,又难过我无力将他救出来。明明他顺风顺水的时候,我对他的一切没有什么感觉,可他一旦落难,我又从心里感到揪着疼,也许对我来说,不管他对我如何,在我心里他其实始终都不是殿下,只是如同我亲人一般的哥哥。
我一直站到天黑才回到存玥宫。若初和缃绮早已睡下,我摸黑打开自己的箱子,指尖触过一只小陶埙,一只金步摇,最后摸到了一段长绸。
我到底还是太渺小,只有这一点微薄的力量。
不知这次,我能否凭这点微薄的力量再帮哥哥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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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