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忽然昂起头,烦躁不安地冲着雷声嗷叫。它有两个头,头上戴着两顶一模一样的朱冠,一丈多长的蛇身上批着紫色披风,模样原本十分神气,但刚刚过去的雷声仿佛令它很是生气,一如某种不祥的征兆。
凫(fu)风初蕾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又看看眼前高达万仞的周山,面上也露出少许焦虑之色。
她已经在周山脚下旋转了好几天,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最初的出发地点。
身上佩戴的迷榖(gou)已经枯萎,周山上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竟令从不让人迷路的迷榖也彻底失效。
她跳下蛇背,摘下迷榖闭着眼睛扔出去,然后睁开,顺着迷榖所指的方向大步就走,半里远之后,她停下,眼前,又是那棵万年云阳树。
这已经是她第五次看到这颗树了。
就连委蛇也长叹一声,十分郁闷。
每次见到云阳树,你必须准确地叫出它的名字,否则,躲在里面的云阳精便会窜出来咬人。
她懒洋洋地叫一声“云阳”,云阳树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声音又尖又快:“小姑娘,又迷路了吧?干脆别走了,留下来陪伴我好了。”
一根纤细的枝条垂下,就像一只湿嗲嗲的手不停地在她头上摸来摸去:“我好久没有见过人类了,你留下陪陪我吧……”
“不行,我还有事情。”
“唉!可怜的人类,难怪寿命那么短!就像我们这些树,选定了地方便静静生长,上千年也不会挪动一步;可人类才短短几十年寿命,却一刻不止地到处乱窜,不停消耗能量,如此,岂能获得长寿?长寿的真谛,在于静止……”
当枝条再次垂下来时,凫风初蕾已经奔出三丈多远,云阳树大叫:“你不用徒劳无功了,你还会迷路的……”
“迷路就迷路吧……”
话音未落,嗅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香味是从半山腰传来的,委蛇也不等主人吩咐,便立即往香味的方向奔去。
一人一蛇,终于走出迷局。
原始森林遮天蔽日,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地带长满各种鲜艳的蘑菇,爬虫琳琅满目,这些原本是委蛇最喜欢的美味,但此时它却丝毫不敢停留,驮着主人的蛇躯蜿蜒爬行,很快便到了半山腰。
香味,戛然而止。
视野渐渐开阔,只见三株巨大的桑树将山峰拦腰截断。三株桑树以三角形分布,树干笔直,别无旁枝,唯有树叶如团团大伞,簇拥在树冠的顶部。左边的那棵,树叶通红如燃烧的火焰,右边的那棵却通体湛蓝,树叶如一颗颗的蓝色宝石;最奇特的当数前面那棵,叶子是落日熔金一样的灿烂,细看,竟如一串串的金叶子。
委蛇失声道:“三桑!”
三桑周围,寸草不生,这就令中间那个巨大的土包显得特别突兀,它是一个圆锥形,尖利的顶端直刺天空。
委蛇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凫风初蕾顿感不妙,低声道:“快走!”
蛇躯颤抖,竟然无视主人的命令,高高昂起蛇头,死死盯着土包。
只听得一声爆破似的巨响,土包訇然中开,光线瞬间黯淡,漫天的尘土迷糊了人的眼睛。
委蛇猛地窜过去,凫风初蕾勉强睁开眼睛,也追过去。
凫风初蕾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巨大的蛇尾,她的目光往上,那是一个人类的身躯,然后,目光落在那一头红色的长发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明明是一具尸体,可他火红的头发却充满了生命力,一根一根,轻轻摇曳,比三桑的红叶更艳丽夺目。
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头发。
这是一个人蛇族的巨人,此刻,他闭着眼睛躺在冰冷的土地上一动也不动,他身上还是上古时期的金色战袍,看样子,竟不知已经死去几千几万年了。
也许是那红色头发实在太美丽,凫风初蕾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不料,那发丝如有灵性,自动漫卷了她的手指,又不用力,温柔得像是在轻轻回应她的抚摸。
凫风初蕾立即放开头发,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她飞速跳上蛇背,蛇躯擦着地面窸窣飞奔,很快便在十丈开外,凫风初蕾松一口气,不由得回头张望,只一眼,便惊呆了。
土包剧烈晃动,一个巨大的人影缓缓站起来,他临渊而立,高大无比,先是揉了揉双眼,抬起头,仿佛很迷茫地看了一下天空。
凫风初蕾暗道不好,却见委蛇双头摇摆,嘴里居然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往前走了。
凫风初蕾不假思索便跳下蛇背,刚跑了几步,双脚旋即离地,整个人就被举到了半空之中。
“哈哈哈,我终于等到今天……”
脚下,茫茫一片白,凫风初蕾骇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只巨大的掌心里,那狂笑的巨人声音里满是喜悦。
她在他掌心里乱窜,可怎么都走不出去,半晌,徒劳无功地停下。
但见那巨人满头红发,人面之下却是粗大的蛇尾,他俯首,就像看着掌心里的一片花瓣,眼神里满是惊叹:“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声如闷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凫风初蕾立即捂住耳朵,他却笑起来:“是了,这样说话不太方便,小东西,你等等……”
他的手轻轻往下,凫风初蕾双脚落地,稳稳地站着,惊奇地看着对面小山似的巨人慢慢缩小,蛇尾消失,片刻之间,便形如常人,只是比一般人要高大得多。
他的红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微笑的时候便如金色的三桑叶子,英俊绚丽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行了九州四野,走了千里万里,她从未见过这么美貌的男子。
凫风初蕾好奇地问:“红发蛇尾,你是最后一个共工?”
“最后一个共工?也许吧!不过,一万年之前,人们就不再这么叫我们了。”
传说中,共工一族是娲皇造人时所造的第一个人类繁衍而来,所以,他们这一族不折不扣是女娲的嫡系后裔,相貌也是所有人类中最美丽的。
凫风初蕾问:“你们为什么要抛弃这个名号?”
他笑起来,摇摇头:“此事说来话长……”
目光落在凫风初蕾身上,忽然道:“对了,小东西,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凫风初蕾。”
“凫风初蕾?”
他环顾四周,但见半山腰上山花绚丽,许多红花含苞待放,不由得点点头:“真是个好名。你可以叫我百里行暮!”
微风吹来,漫天的尘土早已散去,空气中满是淡淡花香,凫风初蕾发现,之前自己循着味道而来的正是这种花香。
百里行暮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他在她乌黑的大眼睛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是世界上最清澈的一双眼睛,水润,天真,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他的手,碰触到她纤长的睫毛,就像抚摸新生的蝉翼,彼时,一缕夕阳正从金桑的缝隙里照射在她面上,恰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色花蕾。
他深呼吸,很是心醉,笑容也更加和煦:“三万年了,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
她问:“你沉睡三万年了?”
“不,玉红草的果实最多只能让我们沉睡一万年。如果一万年之后,等不到唤醒之人,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共工就会彻底烟消云散……呵,初蕾,谢谢你,是你将我唤醒!”
她不解其意。
“本以为,一万年是那么漫长,没想到,其实也只是睁眼闭眼之间……”
他微笑的面上,一丝哀伤一闪而过,恍如当年血战的惨烈尚未散去,胸口锥心刺骨的疼痛尤不罢休。
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放眼天下,已然如此陌生。
“女孩,你告诉我,现在,已是谁主沉浮?”
“现在的中原共主是大禹王!”
“大禹王?”
“就是姒禹,据说他是黄帝的后裔,颛顼(zhuan xu)的第n代孙。”
“颛顼(zhuan xu)?”
他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很奇怪,嘴角的笑容也很奇怪:“没想到,他的孙子又卷土重来。”
“大禹王已经召令九州,打造九鼎,待得一年之后九鼎铸成,便在涂山召开万国大会……”
“姒禹已经一统天下了?”
她摇头,“大禹王只是中原共主,但称霸西南几万里的却是鱼凫王。”
“鱼凫王?”
百里行暮盯着她,目光一闪:“你是鱼凫王的什么人?”
她不答,只是看着西南方向的天空,但见积压在那里的乌云已经越来越厚,越来越黑。
百里行暮分明看到她脸上那一丝浅浅的忧虑,这令她美丽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委蛇顺着她的目光,发出一声奇怪的嗷叫,仿佛那黑漆漆的乌云里深藏着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
传说中,见委蛇者,必将独霸天下。但此时,这祥瑞和它的主人一样,也死死盯着西南天空的乌云,蛇躯一阵阵地战栗。